所以,他之所以会受伤,是因为特意给朱麻子先喝了解药,结果让朱麻子在毒发后还有余力打了他一掌?这有什么好得意的?凌云一时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道:“待会儿你还能下山么?”
何潘仁瞧了她一眼,见她眉头紧锁,也跟着皱起了眉头,摇头道:“眼下只怕不能。”
凌云心头不由一沉:他不能下山?也是,他这伤一看就不轻,的确不好上山下山的折腾,但如今让他留在山上显然更不行!心里念头几转,她索性站起身来:“我去跟小鱼和阿祖说一声,乘着那些人没回来,我先背你下去!”何潘仁如此强撑,大概就是不想让杨公卿的人看出端倪吧?如今情形未明,阿祖虽然也能背他下山,却未必能护他周全……
她拿定了主意,刚要迈步,手上一紧,却是何潘仁伸手拉住了她:“等等!”
他的手指明显有些发凉,却依然十分有力,跟适才盖住凌云双眼时的轻柔温热的感觉截然不同,凌云却觉得自己仿佛又被烫了一下,一个愣神后忙甩开了他的手,回身冷冷地瞧着他。
何潘仁心里也是一阵异样:他原是想跟凌云开个玩笑,没想到她竟会毫不犹豫地决定背他下去,心头大震之际,见她真的起身要走,这才下意识地伸手拉住了她。此时反应过来,他自知不好,索性就着凌云的甩手之势,掩口咳了两声,放下时袖口便又多了点血迹。
他这是被自己那一下给甩的吗?凌云心头一跳,怒气顿时消了大半:“你……怎么了?”
何潘仁暗暗松了口气,却是平息了片刻才苦笑道:“都怪我没说清楚,我这伤不打紧,眼下只要歇息一会儿,把瘀血都吐出来,再吃些药压压伤势,就能行动自如了,当真不必劳烦三娘。”
原来他说的“眼下不能下山”是这个意思?那他急着阻止自己,也只是不想让自己背他下山?凌云只觉得脸腾地一下热了起来,简直有点待不下去,好容易才憋出一句:“我、我还是去瞧瞧他们有没有处理好小娘子的尸骨吧。”
何潘仁这下是真有点急了,忙道:“你别去!此事阿祖定会处置妥当,如今那边的情形,”他看着凌云摇了摇头,“你不会喜欢看的。”
凌云转头往灶房看了一眼,那烟囱里显然已有烟尘升起,可以想见……她沉默片刻,还是回身坐了下来。眼前的景象当然不好看,但比起去看铁锅煮活人的画面来……她还是什么都不看好了。
何潘仁自是看得出她的纠结,微笑着抬了抬头:“三娘不必多想了,你看!”
凌云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看到的,是一大片的星空。此时堂前的那几堆篝火已慢慢暗淡了下去,没有了耀眼的火光,屋檐外那片黛蓝的天空便是清晰可见。正是大好晴夜,新月早已西沉,夜空却依然清透,流云如纱,繁星如棋,却愈显幽远静谧,凌云看了片刻,一颗心不由得也渐渐地静了下来。
两人都没有再开口,却也并不觉得尴尬,仿佛在这满地横尸的山寨里,默然抬头仰望星空,原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山下又传来脚步声和笑语声,何潘仁不由叹了口气,低头拿出一块深色的帕子,随手一缠,将染血的袖口扎了起来,随即又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瓷瓶,倒出一粒药,就着药酒吞了下去。
过得片刻,杨公卿果然带着人走了上来,人人都是眉飞色舞,满载而归。见到何潘仁,杨公卿远远地就抱手笑道:“多谢大萨宝,让大萨宝久等了!”
何潘仁微微一笑,霍然起身。凌云不由吃了一惊,却见他神采奕奕,目光湛然,比之前竟还要精神几分,对着杨公卿笑着还礼:“杨当家客气了。”声音竟然也是中气十足。
凌云心里顿时一沉,她知道何潘仁吃的是什么药了——几个月前,太医也曾给玄霸开过几颗药丸,专做急救之用,服下后能很快就缓解病痛,提振精神,却含有毒性,绝不能多吃。她这次出发时不得不带了几丸,好在玄霸只是第一日有些不适,后来便慢慢习惯了,那药也就没派上用场,没想到,她刚才竟是眼睁睁地瞧着何潘仁吃下了这样的虎狼之药。
那边何潘仁与杨公卿已是你来我往地客套上了。阿祖和小鱼大概听到动静,也都出了灶房。阿祖的手里还拿了个包裹,明显比之前那个更小,小鱼则是几步蹿到了凌云跟前,低声笑道:“娘子放心,该办的事都办完了,真真是解恨!”说话之间,灶房那边“噼啪”几声,门窗开处,火光腾地亮了起来。
杨公卿等人都吓了一跳,何潘仁却是欠身一笑:“杨当家,事情既已办完,我等就先行一步了。日后有缘,何某自会再去拜会诸位好汉。”
杨公卿此时已把事情前后想了个清楚:何潘仁若想对自己不利,有无数机会动手,实在不必多此一举。当下他也欠身还礼:“何大萨宝高情厚谊,在下和兄弟们没齿难忘,待会儿自会把山寨收拾干净,再抄小道离开,绝不让今日之事走漏半点消息,大萨宝日后若有差遣,尽管吩咐,我等万死不辞。”
他身后也有人也忍不住附和:“正是,还望大萨宝多带携我们兄弟做些买卖!”此言一出,众人轰然响应,这样轻松发财的买卖,自然是多多益善。
何潘仁微笑颔首,却也不再多言,转身带着阿祖往山下走去,凌云和小鱼自然跟在后头。一路顺顺利利地走了下来,过了吊桥,出了前寨,阿祖一声唿哨,两匹骏马很快从林中奔了出来,居然还都驮着行李包裹,随即又有马嘶声响起,却是凌云和小鱼之前赶入林中的两匹大宛马也奔了过来,围着阿祖挨挨挤挤,仿佛颇有些久别重逢的惊喜。
凌云心头愈发佩服,转头却瞧见何潘仁已翻身上马,忍不住问道:“你的伤要不要紧?”毕竟这骑马可比走路更加颠簸。
何潘仁摆了摆手:“无妨,咱们先离了这边再说,到了驿道,你和小鱼姑娘自管赶路,我会找个邸店歇息两日,回头再去涿郡拜会你们。”
也就是说,他的伤果然没有好转,说不定还加重了?凌云心里一时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眼下她当然要赶紧去跟玄霸他们会合,但何潘仁……沉吟片刻,她还是断然道:“我先送你去涞水。”涞水离这里自然不算近,但那里靠近涿郡,气氛宽松,何潘仁进城去看病住宿都会更加方便。
何潘仁却还是摇头笑道:“不必,我和阿祖难道不认路?这上谷郡如今比哪里都干净,又有什么可担忧的!”
凌云也不争辩,只道了声:“小鱼,你带路,不必着急,走稳些。”
小鱼得令一声,一马当先走在了前头。阿祖高举火把跟在后头,没走多远,却听身后駮牛山的大寨远远地传来一声轰响,却是那座大厅已被火烧塌,整个山头也渐渐地变成了一片火海,连夜空都被映红了。
凌云回头看了几眼,想到那些尸首总算已经被一把火烧得灰飞烟灭,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
何潘仁也往后瞧了两眼,却是笑道:“那位杨当家的确有点本事,火放得快,人跑得更快,这把火一烧,他们走后山的小路,也不怕天黑路滑了。”
小鱼也笑道:“可不是,莫说他们,咱们的火把也可以省省了。”
她话音刚落,阿祖突然勒住了坐骑,几下当真熄灭了火把,随即沉声道:“前头又有人马过来了,人很多,赶得很急!”
人很多?凌云略一转念就明白过来:“应该是郭守备带人过来了!”
果然没过多久,只见远处有火把飞速移动着向这边过来了,看那势头,至少是一支上千人的队伍,当先一人,正是骑着大宛马的小乙。
瞧见了他,凌云等人自是再无疑虑,也带马迎了上去,小乙一眼看见,不由大喜过望,冲上来笑道:“你们都下来了!”随即又瞧见了何潘仁,奇道:“何大萨宝也出来了?那朱麻子的那些人怎么样了?”
小鱼笑着回身一指:“没瞧见么,自然都是死光了,如今只怕都烧成灰了。”
小乙远远瞧见山寨起火,便知凌云和小鱼多半已经得手,却又担心她们难以脱身,这才特意加快了速度,却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竟会在山下就遇到他们,而且他们各个看着都如此悠闲,说出的话却又如此惊人。无法置信之余,他差点说出一句:“真的?不会吧!”但不远处那映红了夜空的大火显然绝不会作假,站在自己面前的这四个人也绝不是幻觉……
他正呆愣无语,后头一匹黄骠马也跟了上来,马上是个模样颇为精干的中年人,对着凌云等人微微颔首:“你们就是那李家的壮士?”
小乙一个激灵回过神,忙道:“禀告守备,正是他们,他们……已经剿灭了所有盗匪。”
郭守备显然也极为意外:“你们是如何做到的?”
凌云早有准备,带马上前抱手道:“正是,今日也是侥幸,我等上山之际,恰逢恶匪们设宴庆功,大多喝得烂醉,我等杀了巡逻守备,又在他们聚集的厅堂外点起了一把大火,这才一举剿灭了所有悍匪。”
这听起来倒是差不多,郭守备打量着凌云,缓缓点了点头,自家斥候说过,救他的两位少年是绝顶高手,顷刻间便杀了二十多人,若再加上另外这两个看着就不同寻常的男子,乘乱灭了整个山寨也不奇怪。但这事到底来得有点没头没尾,他沉吟片刻才笑道:“几位义士为民除害,正该记功领赏,各位不如随我回军营一趟,也好容我招待一二,再为诸位申报嘉奖。”
凌云心里一动,她当然得赶紧走,但何潘仁……她回头瞧了一眼,见他微微摇头,只得抱手笑道:“不瞒守备说,小子有要事在身,须得先送同伴去涞水,再尽快赶往蓟县,守备若不放心,叫人与我等同行便是,回头等在下办完事了,自会去拜见守备。”
郭守备原是精明人,在路上便套了小乙的话,小乙只道自己是上谷郡的养马人,被凌云等人雇为向导,而他们是从长安而来,要赶去蓟县办要紧的事,这与凌云的话倒也相符。他又瞧了凌云几眼,越发觉得她气度不凡,跟那些高门公子似乎颇有相似之处,而她身后的何潘仁也是清贵俊美,异于常人,若不是有些地方对不上,简直让人怀疑……他摇了摇头,抛开了心里的想头,转念间便有了决断:这几个人不管是什么来路,毕竟真的杀了那么多恶匪,事先还救了自家斥候,让人带他来报信,自然不可能是匪徒,说不得就是哪家的公子侍卫,自己又何必跟他们为难?
他拿定了主意,抱手笑了笑:“也罢,那我这就吩咐几位手下去给义士们带路,愿各位一路顺风,早日办完差事,再来为郭某解解疑惑。”
凌云自是含笑还礼,举手告辞,小乙一拨坐骑,又跑到了她的前头,兴高采烈道:“我来为三郎再带一段路。”
郭守备挥手下令,跟在后头的骑兵和步兵让出了一条道来。人人都举高了火把,又是好奇又是敬畏地瞧着凌云等人。眼见着他们越走越近,在马队里,突然传出一个愤怒的声音:“守备,快拿下这个穿白衣的,他是匪首,他就是山上的匪首!”
有人从马队里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伸手指着何潘仁,满脸都是愤恨,却正是不久前凌云救下的那位少年斥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