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京墨知道慕白术紧张,毕竟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他倒是平常,说简单些,纯属一试,能成变成,不成再想其他法子便是。
可听到此处,也有点心惊。他是亲眼看到过浸猪笼的,至今想起来,仍旧会有窒息感萦绕于胸。原来松童的娘也是浸猪笼死的,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幸好他被放在慕白医馆门口,也许,这是他娘千挑万选的吧。拼死将他带到这个世界,唯一能为他做的事,却是替他寻个好人家抛下。
可怜又可悲。
慕白术有些被周老板的样子吓到,他试探着叫了一声,“周老板?”
两人连叫了好几声,冯京墨已经打算去叫人了,才一起身,周老板一把抓住慕白术的手,顷刻之间,泪流满面。
“儿啊,我可怜的儿,你受苦了。我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啊。”
慕白术整个人身上的劲一松,人看着便要塌下去,冯京墨连忙脚头一转,不动声色地将一只手抵在慕白术背后。背上蓦然传来的体温,让慕白术心中一凛。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周老板。
“你…真的是我爹?”
他的震惊倒不是演的,即使冯京墨猜得有理有据,可直到周老板亲口承认的一刻前,他依旧不敢相信。
他的手也有些发抖,他…真的替松童找到爹了?
酒菜便这般被抛弃在了桌上,无人问津。冯京墨怕周老板受不住,和慕白术一起把他扶去客厅的沙发上坐。冯京墨将客厅的窗户全都打开,新鲜空气涌入的同时,也卷入了滚滚的热气,他将随身带的折伞递给慕白术。慕白术伸手替周老板解开领口的盘扣,又打开折扇,慢慢替他扇着。
周老板过了许久,才一点点恢复过来,可眼睛却黏在慕白术身上,无论如何都舍不得挪开。
只道扮相登台方为戏中人,却原来人生如戏更胜戏。
他的这一场戏,竟比最恶俗的戏文还要狗血。若真演出来,怕是底下的观众都要扔臭鸡蛋,高骂编得什么玩意。
因戏结缘,私定终身,珠胎暗结。然后呢?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最后也算是等到了薛平贵。玉堂春被诬死罪,可三堂会审,重遇王景隆,冤案平反,情人团圆。
楚云呢?楚云呢?
周老板内心凄苦万分,楚云啊,你只说东窗事发,父兄即将来拿我,赠我金银,让我逃命。腹中胎儿,你早有安排,无需担心。我若早知道,我若早知道,是必定不会走的。
他看着慕白术,满心的愧疚。他忍不住抚上慕白术的脸颊,年轻而温热的触感,肌肤下血液流动的错觉,让他恍然觉得自己回到了从前,手中抚摸的,是如花年华的楚云。
“我逃走之后,辗转收到了你娘的来信,只说孩子已被父母做主送人。她也被迫远嫁,让我不要再回宜镇找她了。这十八年,我从未忘记你娘,所以至今未娶,我没有一天不想着寻回你。童儿,你信爹,你一定要信爹啊。”
周老板哭得涕泪纵横,一时半刻止不住,慕白术索性陪他一起哭。周老板难受,他也难受,想起松童的身世,想起他至今生死未卜,继而又想起自己早亡的爹娘,再加上那一些对松童和周老板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他竟也哭得同周老板一般伤心。
家里的佣人都被刻意打发了,如今竟也没个人来劝,冯京墨只好瞅着空,婉转地提醒周老板晚上还要登台。周老板到底是周老板,什么事都大不过戏台,听了他的话,竟生生止住了哭,只还是紧紧地抓住慕白术的双手不肯放。
“童儿,你说你从宜庄逃出来,为何要逃?又说若被当家的知道,有性命之忧,到底为何?”
周老板如今一心一意把慕白术当成失散多年的儿子,伤心完了,就只剩骨肉重逢的喜悦了。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爽了,脑子也清楚了,方才那些被暂时放置在一边的事都想起来了。
听说逃出来,他便开始浮想联翩,家主苛责,仆役欺压,吃不饱,穿不暖,挨打受骂,诸如此类,一一过了一遍。再听到性命之忧,更不得了了,他好容易寻回的儿子,再加上对楚云的愧疚无处可偿,一股脑儿全加在了慕白术身上。正是恨不得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时候,谁敢伤他,怕是要拼性命了。
他揉着慕白术的手,用他所能发出的,最像慈父嗓音说,“告诉爹,有爹在,什么都别怕。”
他在戏台上演过无数次父亲,可现在,面对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却觉得没有一次演得像样,以至于他如今手足无措。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慕白术,只等他说个缘由,他好一力替他解决。却冷不防冯京墨扑通一声跪下了,还跪得毕恭毕挺,理直气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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