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顺手里拿不下,只能用上臂夹在胸口。是用报纸包着的一团东西。
“里面是一些蜜饯,我想发烧嘴里淡,路上给十洲先生润润嘴吧。”
他这一番才算把事情都交代完了,立在门口等冯京墨吩咐。冯京墨徘徊在嘴边的话又被咽下去,看着喜顺,半晌露出个无奈的笑。
“你们自己的都买了吗?”
“买了,”喜顺笑道,“我让兄弟们在外头先吃呢。”
“行了,你也快去吃吧。”冯京墨点头,“吃完早点休息,有事我叫你们。”
“对了,”冯京墨又叫住喜顺,“你们也去买几瓶冰汽水喝。”
冯京墨把喜顺送来的东西一一取出来,在桌子上放停当,才把慕白术扶起来。慕白术其实是没有什么胃口的,可喜顺那些话他听在耳里,无论如何也不愿辜负他的一片心意,便干脆坐起来,披着衣服慢慢开始喝粥,只是汽水是怎么都不能喝了。
吃了几口,鸣笛响起,列车慢慢地驶出了车站。慕白术捏着瓷勺看向窗外,夜色沉霭,半弦的月色不够亮堂,除了铁道边三三两两的野树乱枝尚能看见几分影影憧憧,再远,便什么都瞧不见了。
可他心里却半分阴郁都无,这是他回家的路,过了今夜暗云,迎来明日白昼,不需要再待黑夜降临,他们便可以到家了。
他,和他,还有,敬他,爱他的人。
“喜顺,”慕白术喃喃自语,“也是从小跟着你的?”
冯京墨就着汽水吃菜,他先开了冰的那瓶,沁凉的饮料入口,果然将燥热带去了几分。他闻言一愣,想了一会儿,才说,“也不算特别小,不像松童那样,他是十岁上才到我家的。子鸿身边的那个喜德你还记得吗,你去齐府的时候应该见过,那是他哥哥。”
喜顺九岁那年,喜德十一岁,他们是保定人,那年,河北闹了□□,饿殍遍野。所有的人都往天津逃难,喜顺家也是,他爹,他娘,带着他们一路逃命。他们带着的全家仅剩的干粮很快就吃完了,他们只能沿途乞讨,可谁家都没有余粮。
他们挖草根,啃树皮,在野狗嘴里夺食,他们把所有尚能入口的东西全都给了爹娘。可他们娘还是很快便不行了,高烧不退,水米不进。
三天,短短三天,活生生的人便咽了气。过世的时候,人瘦成了一把骨头,蜡黄的皮肤皱巴巴地拧在骨头上,像是捞出水刚拧干便被遗忘在岸上的粗布,被冷风吹干,再无生气。
他们连一副棺材都买不起,一席破草席,父子三人整整挖了一天,才挖出一个勉强可以葬人的土坑。他们没有工具,只能用手,他们没有力气,只能一点一点刨。他们甚至连块木牌都没有竖,好像从开始便没有回来祭拜意思。天高路远,能不能活下去,尚未可知。祭拜,是活着的人想的事,对于活不下去的人,没有任何意义。
喜德和喜顺跪别了娘亲,用了十二万分的虔诚磕尽了余生的头。
他们相遇是在天津街头。喜顺他们命大,竟然活着到了天津。天津虽然也受到饥荒的影响,但毕竟是好了许多。他们爹找到一份拉洋车的活儿,两个儿子孝顺,天天和爹一起出活,爹在前面拉,他们在后面推。
他们一点都不觉得苦,也不觉得累,他们在天津街头跑着,跑出了汗,跑酸了腿,跑坏了鞋。汗水流进眼里,流进嘴里,咸咸的,让他们浑身是劲。他们想,最惨的日子过去了,往后会越来越好的吧。他们有力气,等他们再大一些,等他们把路跑熟了,他们哥俩就再去拉个车,交换着拉,这样,爹就可以少跑一些。
那时候,他们还小,他们哪里知道,生活,哪里会有最惨的时候。每当你越过一个坎,便会发现,不远处,还有一个更高的坎在等你。
有一日,他们拉了一个军官。上车的时候,他们很高兴,因为这样的人一般都会多给几个钱。他们卖力地跑着,到的时候,军官睡着了,他们小心地把他叫醒,等着赏钱。谁知,军官睁开眼,便怒了,骂他们拉错了地方。
军官抬脚便走,他们手足无措,他爹舍不得这白跑的一趟,又不敢拦,只能跟在军官后头,嗫嚅着恳求,大爷行行好,我还有两个儿子要养,麻烦你给些车费吧。
谁知道,谁能知道,就是这么低声下气,委曲求全的一句话,不知哪里触了军官的逆鳞。他竟然一声不吭,拔出枪,对着他们爹就是一下。
他们眼看着爹倒地,血洇出来,将爹身上被汗水灰尘浸透的粗布衣,染成一朵肮脏的花。这朵花开在喜德和喜顺的眼里,越开越大,长出枝,生出刺,刺扎进血肉里,痛彻心扉。
不知是谁先开的头,他们像两头拼命的小兽,扑上去,撕咬着比他们体型大上好几倍的野兽。脸被打肿了,背上挨了无数下,腿打瘸了,那又怎样?脸肿了?只要嘴还能张开就行,他们的牙嵌进拿枪的手,生生将手腕的肉咬下一块。背弯了?正好把人掀在地上,你骑脖子我按腿。腿瘸了?只要手没断,拖着腿也能追上去,将在地上爬的人拖回来。
今天上午跑了两个远差,爹用赚的钱买了四个白面馒头,一口没舍得吃,全给了他们。那是白面馒头啊,那么香,那么实诚,他们吃得饱饱的,吃得满身的力气。这些力气,被他们毫无保留地使出来,他们打得毫无章法,像不要命的狼崽子,咬住老虎屁股便不肯放。他们不要活,他们只要一起死。
没人拉得开他们,也没人敢去拉他们,直到一辆黑色的汽车在旁边停下。门打开,下来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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