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也请恕儿无状。”姜义恒的话音不疾不徐,却掷地有声,“当年祖父兴兵之际,曾得纪氏慷慨相助,祖父在世时,每逢慨叹草创之艰难,总会称赞纪老先生雪中送炭的义举。我等自幼听从祖父教诲,岂能不知纪家功劳所在?兄长出言贬低,定是对儿心存不满,才迁怒于颜小姐和纪家。”
这话看似将过错归于自己,实际却每个字都在给庆王下套。
他若否认,便是不把先帝放在眼里,折辱先帝重视的功臣,若承认,就成了故意针对兄弟,是非不分,平白殃及无辜。
皇帝尚未表态,庆王已气急败坏地大叫道:“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亲眼看见颜小姐和纪二公子出双入对,好心告知于你,你却倒打……”
话说半句戛然而止,脑海中嗡的一声,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他一时冲动,竟不打自招,坐实了南市之事。
“庆王殿下,您所谓‘出双入对’是何意?”颜珞笙脸色苍白,勉力维持着声线的平稳,仿佛拿出了莫大的勇气与他相抗,“虽然臣女兄长先一步去了望云楼,但首饰铺掌柜可以作证,臣女和表兄并未有任何未逾礼。”
说罢,自嘲道:“臣女忘记,殿下身份尊贵,怎会听贩夫走卒之言。”
“你……”庆王脑子里乱作一团,“望云楼”三字更是让他大惊失色,当天他在该地私会表妹谢小姐,难不成,竟被颜小姐撞了个正着?
“千错万错,是我不该因为区区几幅画作惹得庆王殿下不快。”姜义恒对他拱了拱手,“兄长,我向您赔礼道歉,望您息怒,莫再牵扯旁人。”
他这番言辞恳切,嗓音清冷,但落在庆王耳中,却是水入油锅,他非但没能“息怒”,反而气得眼冒金星、满面通红。
偏偏还无从辩解,总不能告诉父亲,他看不惯安乐郡主单独邀请宣王观画、却对他视而不见。
从小到大,但凡起了争执,他从没在宣王身上讨到过便宜,更何况这次以一敌二,还有个颜小姐在旁边拱火添柴。
想到此女,他气不打一处来,当日她伶牙俐齿、诡计多端,如今却装得楚楚可怜,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这颠倒黑白的本领,简直和宣王不相上下。
两人步步以退为进,字里行间暗藏杀招,将他逼入绝境。
庆王求助地望向上位:“父亲……”
皇帝却只投来一个冷若冰霜的眼神,瞬间把他定在原地。
“都住口。”皇帝斥道,旋即看向颜珞笙,“何人如此胆大包天?”
“回陛下,是户部张侍郎。他相中了臣女外祖父的别庄,三番五次派人上门骚扰,妄图将此宅据为己有,遭到回绝后,还扬言要让外祖父付出代价。”
颜珞笙说着,眼泪簌簌而落:“老管家劝臣女息事宁人,但臣女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庆王被她这说哭就哭的本事惊得目瞪口呆。
那天在南市吃了瘪,他查出颜珞笙和纪荣的身份,便托谢三公子和张大公子帮忙,借着张侍郎的名义去纪家别庄闹事。
报复是真,而且他也确实很想要那座宅子。
然而张家的人去了几次,最后无一例外,都被灰头土脸地赶回来,那个名叫纪平的老东西软硬不吃,而且不知怎的,消息竟传到了外祖父和舅父耳中。
他挨了母亲一顿训斥,虽有不甘,但也只得放弃。
谁知事情过去这么多天,居然被颜小姐重新翻了出来。
庆王冷汗涔涔,惊慌失措地看向父亲,挣扎着想要申辩,但刚吐出半个字,就被皇帝寒声打断:“王有德,带他下去。即日起,没有朕的命令,庆王不得踏出寝宫一步。”
庆王慌忙跪下,哀求道:“父亲,您听……”
“出去!”皇帝的声音明显染上了怒意。
王有德小步挪庆王身前,低声道:“殿下,请吧。”
他拼命使眼色,暗示庆王不要再火上浇油。
庆王失魂落魄地给皇帝磕了个头,踉跄着退出殿外。
颜珞笙看在眼里,心知姜崇这是有意维护庆王。
如不打断,庆王只怕会主动招供原委。
虽然他一直想除掉谢家,但眼下还为时尚早,而且当着她一个外人,多少要给儿子留点脸面。
她告御状的目的已经达成,颇为配合地装作一无所知。
皇帝的语气缓和了些:“纪先生是先帝旧识,曾在最紧要的关头对先帝施以援手,朕若冷眼旁观他被人欺到头上,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之辈。这件事,朕定会还他和纪家一个公道。”
颜珞笙拜下:“臣女代外祖父谢主隆恩,也谢宣王殿下出言相护。”
“都起来吧。”皇帝缓缓道,凝视并肩而立的两人,“颜氏,你可知晓,先前朕有意为宣王择妃,却屡遭推拒,无论朕说什么,他都坚持只要你一个。原本朕还有所顾虑,但今日一见,倒是对你多了几分赏识。”
颜珞笙心头一跳,突然生出不祥的预感。
就听他道:“因此,朕决定改变主意,你若点头,朕可以为你二人赐婚。”
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直到身畔响起姜义恒的声音:“谢父亲恩典。”
她回过神来,脑海中闪过无数种猜测,最终重新跪下,一字一句道:“陛下,臣女并无此意。”
“为何?”
她深吸口气,平静道:“得宣王殿下青睐,是臣女的荣幸。但请恕臣女斗胆直言,殿下并非臣女意中人,婚姻之事,臣女不愿委曲求全。”
复而稽首:“臣女辜负圣恩,甘领陛下责罚。”
“无妨。”皇帝淡声道,“朕本是询问你的意愿,又怎会降罪于你。既然如此,你便退下吧,朕再多留你一时半刻,只怕颜卿该找上门了。”
颜珞笙如蒙大赦,行礼告退。
出了麟德殿,往明德门走去,没几步,便有人追上来:“阿音。”
颜珞笙脚下不停,目光直视前方,漠然道:“殿下还有何事?臣女自认为说得一清二楚,殿下智慧过人,总不会还要臣女多做解释。所谓‘似曾相识、久别重逢’,不过是殿下毫无根据的幻觉,殿下又何必因为这种玄而又玄的理由,固执己见,对臣女纠缠不休?”
身旁之人似是微微一叹:“阿音,我并非……”
“殿下请留步。”颜珞笙强迫自己狠下心,搬出了最后的杀手锏,“深宫禁院人多眼杂,这幅场面给人看去,臣女以后该如何自处?”
觉察到他步伐一顿,她当即加快速度,头也不回地离开。
事已至此,他仍在顾及她的闺誉。
颜珞笙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完剩下的一截路,上了马车,她脱力般靠在软垫上,想喝杯水冷静,却没能拿稳茶盏,悉数泼洒在外。
摊开手心,才发现尽是指甲掐出的印痕和星星点点的血迹。
回到府中,她向母亲解释了南市和纪家别庄之事,便托辞身心疲累,回房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