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六月二十三。
天气阴沉,纵云山上人头攒动,王城百姓倾巢而出,汇集在陵寝前。
沈元希下葬,太子特许平民送行,人们虔诚祈祷,目送太子与沈公家眷进入陵中。
仪式未持续太久,沈烨出来时,头顶云层愈发厚重,风声大作,卷起阵阵松涛。
昨夜情形历历在目,那些字句清晰的话音仍在他脑海中回响,还有那只带着温度的手,让他觉得一切不似做梦。可醒来后询问宫人,他们却异口同声地说,整晚并无任何人来过。
见他一动不动地出神,旁边的内侍不禁低声询问:“殿下?”
沈烨如梦初醒,最后回望了一眼,下令关闭石门。
众人纷纷低头默哀,谁都没有注意到太子神色中一闪而过的决绝。
旋即,伴随着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门前的守卫被狠狠震开,飞出数米跌扑在地。
沈烨站得很近,霎时间,眼前一片漆黑,只觉有人惊慌失措地扶起他,渐渐地,视觉恢复,他看到人群陷入混乱,有的呆立原地,有的四散奔逃,叔公的亲眷们面色微讶,正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脑子里嗡嗡作响,他抬手揉了揉额角,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山体豁开一个大洞,碎石飞溅,升起滚滚烟尘。
残垣断壁中,夹杂着一些细碎的光芒,不知是四分五裂的夜明珠还是玉石。
耳边嘈杂逐渐变得清晰,他听到有人高声大喊:“是沈公!沈公显灵了!沈公死不瞑目!”
人群哗然。一串闷雷从天际滚落,倾盆暴雨瓢泼而至。
雨敲在马车顶盖,发出清脆声响,风吹起窗帷,时而飘进一星半点的水滴。
颜珞笙抱着一杯热茶,凝望窗外雨帘,轻声道:“雨季就要来了。”
“但愿沈公那边已经得手。”姜义恒为她披上外衫,“我们的运气挺好,前段时间持续放晴,否则火/药受潮,效果定会大打折扣。”
十多天前,他推测山里藏有地宫,当即给泸州传信,让赵将军尽可能调集火/药,暗中派人运送至王城。
找出密道后,他和沈元希拟定计划,请沈钰发号施令,组织府中下人前往祭拜,分批将火/药带进陵中,依照他标示的位置填埋妥当。
接下来便交给沈元希。只要沈公能说服沈烨,在下葬当日召集城中百姓入山围观,当着他们的面引爆火/药,炸开陵寝和密道,事情就算成功了大半。
以沈元希的手段及人脉,消息将会不胫而走,届时,沈岷再神通广大,也无法平息滔天的民愤。
心目中神明般的存在轰然坍塌,暴露出深藏其中的不堪罪恶,被欺骗、被愚弄的人们从梦中惊醒,燎原怒火势必千倍百倍地反噬,足以让沈岷永远不得翻身。
而他将率领使团和军队,为青奚的覆亡添上最后一把柴。
“雨季来临,行军作战会愈发艰难,”颜玖竹道,“不知殿下有何打算?”
姜义恒收敛思绪:“昨晚我已派人给赵将军传信,我们绕过曲州,先到戎州与他会合。这些天,驻守王城的兵力一直在源源不断地减少,沈公的暗探回报,周边城池的守军也有调动,沈岷多半是想从四面夹击,抢先包围曲州,让我们措手不及。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在速度上与他一较高下。”
颜玖竹立刻会意:“殿下改道戎州,既能拖延时间,又可避免落入他的圈套。青奚山高林密,倒是为小股作战、分而击之提供了便利,只要能摸清对方的行军路径和埋伏地点,反包围不在话下。”
姜义恒略一点头,肯定了他所言。
当初颜玖竹进入军中,论及兵法,某些观点精准独到,令赵将军都赞不绝口,他还一度以为,颜玖竹只是在这方面天赋异禀,做不得文臣,去军中搏个功名也好。
现在想来,这也是万般无奈之举。
原本计划中,他只需扮演一个资质平庸、无所事事的世家子,但颜晟的筹谋被颜珞笙揭穿,颜玖竹虽不明就里,但以他的敏锐,定然嗅到了其中的危机。
于是他不得不自谋出路,尽可能在避免天子猜忌的前提下,保护母亲和妹妹的安全。
战场上的成就皆是真枪实刀换来,他须得趁着青奚和天渊未平,积攒功业,作为将来的护身符。待四海升平,武将的地位日渐衰微,他就顺势而退、解甲归田,安分守己地度过余生。
他无法预料颜家的灾祸会在何时到来,也无法保证天子会高抬贵手饶过无辜,但这是他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所能想到的唯一可行之策。
“据说沈岷性情浮躁,并非老谋深算之辈,”颜玖竹又道,“殿下放他几天鸽子,或许会有意外收获。倘若他以为殿下故意怠慢他,一时沉不住气,做出头脑发昏的决定,对我们可是件好事。”
“怎么能算‘故意怠慢’?”姜义恒靠在软垫上,悠悠道,“我重伤未愈,不能受颠簸,行动缓慢也在情理之中。”
颜珞笙和颜玖竹不由一笑,颜玖竹看了眼妹妹,有些迟疑:“对了,阿音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