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道中光线昏暗,姜义恒借着火折子探照,开启机关的进度不觉慢了几分。
然而即将完成最后一道工序时,猝不及防地,机括竟自行开始运转。
白玉床下沉,微弱的光亮从不断扩大的缝隙透进来,颜玖竹面露焦急,正在不住张望。
是他?
姜义恒内心难得浮上一丝震惊。颜玖竹不知这个机关被赋予的意义,自然也猜不出那两个正确的时日,那么唯有一个可能,他记住了自己开启密道的顺序。
调整罗盘或许还简单些,但之前的七颗夜明珠、不计其数的灯火,但凡有一个出错就会失败。他当时的动作很快,几乎没有停顿,颜玖竹却过目不忘,然后以同样的速度如法炮制,打开了密道。
电光石火间,无数记忆掠过他的脑海。
五岁那年,曲江池畔的一次春宴,他初见颜玖竹,在祖父的指引下,两人当庭对诗,博得满堂喝彩。颜玖竹自此被选作他的伴读,因性情相投,两人很快成为形影不离的好友。
次年七月,祖父到骊山行宫避暑,他做了一个事后悔不当初的决定,请求祖父允许颜玖竹同往。
当刺客的兵刃从祖父胸前穿过,带出一串血珠时,他一晃神愣在原地,然后就被一股大力撞开,重重地摔了出去。
他的额角撞上石柱,眼前出现短暂的黑暗,叫喊声与金属碰撞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他挣扎着支起身,朝祖父和颜玖竹所在的方向看去,但顷刻便不省人事。
记忆中最后的画面,是一滩刺目的鲜红。
他昏迷了数日,悠悠转醒,才知祖父因伤势过重不治身亡,而颜玖竹在千钧一发之际推开他,自己却躲闪不及,背后挨下一刀,从肩膀贯穿到腰侧,至今仍徘徊于鬼门关外。
那段时间他日夜祈祷,甚至想过,只要颜玖竹活下来,他就再也不和他争抢考校的头筹,甘愿永远屈居第二,让夫子从今往后只夸奖他一人。
万幸颜玖竹最终保住了性命,可从那之后,他仿佛换了个人,昔日惊才绝艳的神童不复存在,原本能够倒背如流的诗文忘得一干二净,面对夫子考校,时常一问三不知,满脸皆是茫然。
姜义恒只当是受伤的后遗症,他缠绵病榻近半年,思维变迟缓了也在情理之中。
他耐心地帮好友重温被遗忘的知识,但颜玖竹没坚持多久,便苦不堪言地丢开书本,眼巴巴地哀求道:“殿下,我一个字都读不进去,你的答案借我看看吧,免得明日夫子又要罚我抄书。”
姜义恒无奈,只得答应帮他蒙混过关。
他心中愧疚难当,自觉欠了颜玖竹半条命,颜玖竹却不以为意,开玩笑地说,只要以后他都能在功课上“照拂”一把,坐享其成也没什么不好。
两人之间的关系并未从此疏远,反倒因为有了过命的交情,更加亲近几分。
姜义恒暗自起誓,无论以后身居何位,绝不会背弃这份难能可贵的情谊,即使将来颜玖竹无法入朝为官、封侯拜相,也要尽己所能,保他永远衣食无忧。
而如今,真相大白,原来颜玖竹一直都在伪装。
整整十年,将自己隐藏在“不学无术、朽木难雕”的外壳中,直至因为担心他的安危,毫不犹豫地揭开了精心掩藏的秘密。
他藏拙的原因显而易见,即使姜义恒不愿妄自窥探他内心所想,对此却无法装作一无所知。
父亲即位后,一心改变前朝那种世家只手遮天的局面,分化、利用的同时,也在悄无声息地侵吞蚕食他们在朝中的势力。颜晟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多年未有行差踏错,颜家也暂且得以保全,但月满则亏,待颜玖竹成年后投身仕途,以他的才干,定能一路乘风、青云直上。
到那时,颜家的命运不言而喻。
十多年前,颜氏一族中,就已经有人高瞻远瞩,预料到世家必将走向衰落的结局。
颜晟作为开国功臣,只要安分守己,足以保证三代之内高枕无忧。颜家数百年望族,深谙顺势而为之道,懂得当进则进、当退则退,或许熬过几十载,往后新君当政,又是另一番光景。
颜晟有入世之心,骨子里带着恃才傲物的孤高,绝不会做出激流勇退之举,让唯一的儿子装傻。
只可能是他的父亲,前朝帝师颜朗。此人先后辅佐两位帝王,却在仕途如日中天之际主动辞官告老还乡。
颜玖竹便成为被牺牲的那个,本是经天纬地之才,却不得不以碌碌无为的一生,换取家族平安长存。
彼时,他年仅六岁。
机括静止,密道完全敞开。
颜玖竹见他站着不动,低声提醒道:“公子?”
姜义恒压下心中千头万绪,示意他进入密道。
颜玖竹有些不解,但还是照做。
“门后的装置结构很简单。”姜义恒举起火折子,让他能看得清楚,“无需任何技巧,玩过鲁班锁之类,就可以轻易解开。”
颜玖竹一笑,想起有次从舅父那得了几件稀奇古怪的玩具,忍不住想和宣王分享,就偷偷带入宫中,结果没藏好,上课时从袖子里掉出来,把前排打瞌睡的庆王惊得一蹦三尺高,撞翻桌子,还吓了夫子一跳。
他放下心来,觉察到姜义恒的意图,望了望密道深处,试探道:“公子是打算……”
姜义恒略一点头,没有否认。他必须确保那座宫室暴露于人前时,里面不会存在损害母亲名誉的东西。
他的目光沉静如水,神色间却是难以动摇的坚决。
颜玖竹对他这副模样极为熟悉,当机立断道:“我和您一起去。”
“不必。”姜义恒道,“墓室未封,不会有陷阱,沈公推测里面无人,而且就算遇到守卫,我这身行头还是能应付一下。你留在此处,与纪公子互相照应,天亮之前我必定返回。”
说着,眼底浮现些许揶揄:“我若出不来,还要劳烦你再开一次机关了。”
颜玖竹无奈笑了笑,复而迟疑:“公子……”
“我明白。”姜义恒敛去笑容,认真道,“我不会告诉阿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