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小惟辞别兄嫂,纵马疾驰而去。
雪花漫天飞舞,她的身影转瞬消失在驿道尽头。
回宫的途中,颜珞笙适才觉出几分疲倦,她闭上眼睛,却仿佛看到记忆深处的久远画面。
当年,上林苑附近的前朝宫室还在,她曾屡次偷偷溜进去探望沈太后与小惟。那时候,小惟尚且无法说话,只能用手势表达她对宫墙之外的向往,或缠着她让她讲故事,而沈太后会用各式各样的点心招待她,与她谈起青奚,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写满了怀念之色。
而今物是人非,宫室被先帝夷为平地,小惟高飞远走,沈太后长眠陵中,已有整整十载。
三月初,先帝在紫宸殿传召她和姜义恒,话里话外竟是萌生退位之意。
他不知从哪里打探到“一寸金”的存在,不容抗拒地向她要走了最后一颗。
七月末,他称病静养,令姜义恒代为监国,然后在九月初一服下“一寸金”。
他选择在发妻忌日同天离去,留下一个河清海晏、歌舞升平的盛世。
盖棺定论,他堪称继往开来的有为之君,收复西南、平定北疆、彻底改变前朝世家势大的局面,拔擢了不少寒门出身的忠臣良将。
他与妻子恩断义绝,与两个嫡亲儿子仅维持着表面的礼节,女儿则终生不认他做父亲,但他待孙辈却极好,以至于孩子们听闻祖父去世,个个伤心欲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随着棺木下葬、新岁日渐临近,先帝的一生就此揭过,化作太庙里的一块牌位。
马车辘辘驶入宫门,颜珞笙收敛心绪,直起身子,与姜义恒十指交缠的手却未放开。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她对他的称呼从“殿下”变成“陛下”,但好在,彼此深知对方会永远陪在自己身边,直到生命尽头。
两天后,元月初一在纷纷扬扬的的大雪中来临。
新年号定为“永安”,取“永世长安”的寓意,念在先帝逝世不久,宫里没有张灯结彩庆祝节日,但辞旧迎新的氛围还是弥漫开来,或多或少冲淡了冬日的寒冷与肃杀。
那日在纪家别庄,姜义恒说是要教颜珞笙习武,但改元之初,两人各自都有忙不完的事,待到能稍微消停下来歇口气,已是阳春三月。
上巳节将至,两人商量过后,决定在上林苑设一场宫宴,也借此机会为云瑶挑选一名伴读。
“我觉得赵二公子家的小女儿挺合适,”颜珞笙翻看着手中名册,“阿兄和阿嫂与他们夫妻颇有交情,时常相约小聚,阿嫂不止一次与我提起那个叫做晏晏的女孩,夸她模样漂亮、乖巧懂事,格外惹人喜欢。刚巧她与阿瑶同年出生,兴许会很合得来。”
顿了顿,又道:“我还听说,这姑娘身手不错,小小年纪就有其祖父及父亲之风。阿瑶若与她交好,想必也能改一改娇滴滴的性子。”
“阿瑶比起从前已经进步许多,别急,习武和读书一样,都须得慢慢来。”姜义恒宽慰道,“你看濬哲,从小对舞刀弄枪兴致缺缺,只爱读书和写写画画,令兄前脚给他一柄小匕首,打算教他些许招式,他为躲避练武,后脚就把东西转送给了云琛。令兄和令嫂得知,不也都由他去?”
“那是因为有我父亲替他撑腰。”颜珞笙好笑又无奈,“他巴不得濬哲从早到晚坐在书房,阿兄还没说两句,就被他赶出门外,叫他不得打扰濬哲读书。”
她放下名册:“也罢,让阿瑶自己看,这些女孩论出身和资质皆够格,她选一个投缘的就好。”
姜义恒顺势攥住她的手,把人带进怀里,在她耳边轻声道:“等这件事情忙完,我也能抽出些时间教你一招半式了,阿音,你对女儿严格要求,自己更该以身作则。”
颜珞笙霎时有种不祥的预感,含糊地应下,心里却直打鼓。
三月初三,皇亲国戚、群臣百官受邀前来赴宴。
上次宫里这般热闹,已经是一年前的事,而今先帝驾鹤西去,年轻的新帝及皇后居于上位,共同接见了前来参拜的臣属。
午宴开始之前,颜珞笙令人将今日前来应选公主伴读的女孩聚在一间宫苑中,让她们随意玩乐,自己则站在暗处细细观察。
女孩们都是五六岁左右,性情各异,有的端端正正地坐在桌边独自看书,有的已经开始与其他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闲聊。
半晌,她压低声音:“素月,你可有看到赵六小姐在哪里?”
赵六小姐便是她先前记挂着的“晏晏”,在同辈堂姊妹中行六。
素月透过窗缝四下搜寻,疑惑地皱了皱眉:“娘娘,恕奴婢眼拙,奴婢好像……没有发现她。”
颜珞笙有些意外,她原以为是自己看漏,却不料素月也未能找到她的踪影。
她分明记得赵六小姐今日随尊长进宫,还在御前用脆生生的嗓音向她和姜义恒请安。
小姑娘完美继承了父母的优点,漂亮得让人一看就不会忘掉。
“难不成是来的路上走丢了?”她担忧道,“派人沿途去找,这么小的孩子,可别失足掉进湖里。”
素月领命,迅速吩咐给几名宫人。
片刻后,颜珞笙忽然又想到什么:“阿瑶呢?为何还没来?”
素月正待答话,这时,有宫人匆匆走近,扑通跪在地上:“娘娘,大事不好了,赵六小姐不知为何与太子殿下发生争执,奴婢们听见声音赶过去时,两人居然打了起来……”
她有些迟疑,颜珞笙怔了怔,忙追问道:“可有人受伤?”
宫人如实回道:“均无大碍。只是……只是赵小姐颇有几分本领,太子殿下竟然未能占得上风。两人已被带去陛下那边,公主殿下也在,娘娘可否要过去瞧瞧?”
“走吧。”颜珞笙一颗心落回原位,转身前往宫人所说的地点。
进门时,就听到赵二公子夫妇连声请罪,晏晏与父母一同跪着,眼圈泛红,却忍着没有掉泪。
云琛一言不发站在旁边,衣冠凌乱,白皙的脸颊上赫然多了一片乌青。云瑶欲言又止,似乎想为赵家求情,但又怕惹得兄长不快,一时陷入两难。
颜珞笙在姜义恒身畔落座,看到案上摆着两把一模一样的小匕首,顿时猜到几分原因。
其中之一当是兄长给了侄子、后来又被他转送云琛,另一个想必是赵二公子赠予女儿的礼物。多半是谁的不慎掉了出来,两人都误以为是自己的东西,话不投机就打了起来。
她颇有些不解,云琛并非蛮不讲理之人,晏晏也是懂事明理的女孩,天晓得怎么发展到了大打出手的地步。
姜义恒悄无声息地覆上她的手背,轻轻拍了拍,示意她安心。
赵二公子夫妇已吓得面色发白,女儿瞒着他们将凶器带进宫里,还动手揍了太子,若陛下和皇后娘娘有意追究,他们全家都要惹上麻烦。
正忐忑,就听皇帝的声音传来,语调温和,并无半分怒意:“既然是一场误会,说清楚就好,赵卿回去之后不必责备令媛,小姑娘受到惊吓,做父母的该好生安慰一番。”
两人闻言,如蒙大赦,赶忙携女儿谢恩,得到应允后恭敬告退。
殿内归于安静,云琛一撩衣摆,在阶前跪下:“儿一时冲动,在外失仪,愿领一切惩处。”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宫宴即将开始,就先饶你一回,下去更衣吧。”姜义恒话音平静,“但你必须明白,武力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式,对待敌人尚且讲究先礼后兵,更何况赵小姐是客,你怎能以这种方式招呼人家?”
“阿爹教训得是。”云琛低声,“儿先行告退。”
“等等。”颜珞笙叫住他,认真道,“云琛,回头你必须好好练功夫了,赵小姐比你年幼两岁,你还不是人家对手,往后要更努力才行。”
“阿娘,那是我让着她!”云琛忍不住为自己辩解,“我看她和阿瑶差不多大,又是个姑娘,若尽全力与她交手,岂不是成了恃强凌弱之徒?”
颜珞笙见他面色绯红,一时分不清这话是真是假,最终决定给儿子留几分自尊,放他离去。
云瑶走上前来,小声道:“阿爹,阿娘,晏晏和阿兄打架,其实有一半也是为了我。她长得漂亮,又很仗义,我非常喜欢她,可以让她做我的伴读吗?”
“当然。”颜珞笙摸了摸她的发顶,余光望见云琛身形一顿,旋即赌气般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外。
她按捺笑意,心想,以后这宫里可要热闹起来了。
公主伴读的人选确定,颜珞笙了却一桩心事,终于可以抽空向姜义恒讨教武学。
她本以为此事算不得难,毕竟她又不指望做什么绝世高手,根据她以往过人的学习能力,掌握些许简单的招式应当不在话下。
然而她着实高估了自己,姜义恒言出必行,拒绝对她放水,一天过去,她就已经累得像是散了架,次日腰酸背痛,整个人如同被马车碾过,下台阶都要左右搀扶。
仿佛回到了十一年前在西南“摘花”和攀爬灵秀峰的日子。
习武之事暂停了三天,她才稍许缓过劲来,当晚,姜义恒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明早有空,可以陪她去练一练,她倒吸口凉气,权衡了一时半刻,最后决定出卖色相,不由分说地跨坐在他腿上,用亲吻将他剩下的话全部堵了回去。
两个月后,奉御诊过脉,说出“恭喜陛下、恭喜娘娘”的时候,颜珞笙的第一反应竟是松了口气。
她想要习武的雄心壮志早已灰飞烟灭,奉御走后,她摸了摸肚子,一本正经道:“我是没这天赋了,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如果可以,我倒是希望这回能生个晏晏那样的女儿。”
姜义恒啼笑皆非,试图与她讲道理:“阿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所以我盼着她能多像你一些。”颜珞笙钻进他怀中,尽情呼吸他衣服上好闻的熏香,感觉到耳边沉稳的心跳,嘴角不觉挽起,“陛下,我好开心。”
姜义恒微微一笑,将一个轻柔的亲吻印在了她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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