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业十三年,元月。
连日下了几场雪,窗外冰雕玉砌,铅灰色的天空浓云密布,仍在纷纷扬扬飘着雪花。
屋里生着炭火,暖意融融,聂清羽坐在床榻边,专心致志地绣一件嫁衣。
耀眼的红色绵延铺展,流光溢彩的绣线穿插勾勒,层叠繁复的纹饰巧夺天工,少女神情认真、动作一丝不苟,眉眼间却不经意流露出些许羞怯与憧憬,嘴角也悄然挽起恬淡的微笑。
雪织打起帘子走入:“小姐,颜小姐到了。”
“快有请。”聂清羽放下针黹,吩咐她去准备茶水点心。
颜珞笙进来时,狐裘还沾着外面冷冽的寒意,素月收起纸伞,与聂家的婢女们一道退下。
聂清羽拉她到内室取暖,摊在床榻的嫁衣顿时映入眼中。
饶是颜珞笙对锦衣华服司空见惯,依旧忍不住称赞道:“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依我看,只怕宫里的尚衣局都要被你比下去。”
以聂海文如今的身份,请几位上等绣娘、为女儿添置一件像样的礼服绰绰有余,但聂清羽执意要亲自缝制,眼下细细打量,应是即将完工。
她收回视线:“清羽,我阿兄回来了。”
聂清羽眼眸一亮,白皙的面颊浮上嫣然。
她知道,颜玖竹这趟回京是为与她成婚。
年前,聂家与颜家商议过后,将两人的婚期定在了二月开春,一来让颜玖竹的婚事先于颜珞笙嫁去宣王府,二来,这场婚礼也确实等了太久。
承业十年十月,颜玖竹远赴凉州,一去便是两载多。聂海文对此不以为意,经过青奚之行,他完全信任颜公子的人品,再说,女儿才刚及笄,他并不急着将她嫁出去。
怕女儿多想,他说颜公子初入军中,短短数月就告假离开,未免会给人落下话柄。
聂清羽明白父亲的苦心,自然也不会阻止未婚夫建功立业,但潜意识里,她却能猜到颜玖竹的另一重考量。
颜珞笙随宣王为沈皇后守孝,即使国丧结束,还要等到承业十三年才能出孝期,颜玖竹仅这一个亲妹妹,于情于理都不愿她缺席他的婚礼。
在颜玖竹心目中,颜珞笙永远排在第一位。
她从不怀疑。
“说来,上元节在即,今年不如一道出去走走。”颜珞笙的声音唤回她的神思,“你与阿兄许久未见,想必攒了好些话要说。”
聂清羽险些答应,转念却又陷入犹豫。她和颜玖竹阔别两年多,内心迫不及待渴望见到他,但听颜珞笙的意思,是要给他们一个独处的机会。
上一次她与颜玖竹单独交谈,还是两年前为了应对姨母和静渊王的步步紧逼,拿出毕生勇气恳请他与自己成婚。
那日,他听罢她所言,思忖片刻,答复道:“在下与聂小姐皆需敲定一桩婚事,两家结亲,也确是上策,但……小姐一片赤诚难能可贵,在下无以为报,唯有与小姐相敬如宾。”
他的话音有一刹那的停顿,似是在斟酌言辞,尽量不惹她难过。
聂清羽殊无意外,因为打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这场感情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心底不受控制地掠过一丝的失落,转瞬化作斩钉截铁的坚决,她抬头迎上他的目光:“颜公子不必觉得愧对于我,反而是我该感谢公子给我一条生路。我愿与公子相敬如宾,绝不为你增添困扰。”
她心想,这真是她有生之年做过最勇敢的决定。
与其被迫嫁给风流成性的静渊王,她宁愿一辈子默默看着自己的意中人,即使他尊重她、善待她,却唯独不会回报她同样的感情。
她的平静似是让颜玖竹有些出乎意料,他语塞了一下,郑重道:“如若令尊与家父均无异议,你我得以结亲,在下向小姐承诺,今生绝不纳妾。”
他还是认为亏欠了她,才千方百计予以弥补。聂清羽暗自一叹,表面却莞尔:“有颜公子这句话,我已经比世上的大多女子要幸运了。”
当时情形历历在目,之后,两人的婚事拟定,聂清羽欢喜之余,也学会了收敛情思。
她亲手缝制衣物寄往边塞,但不再刻意增添心思巧妙的刺绣,回复颜玖竹的书信时,也从未在其中掺杂半句“逾越”之言,所有的一切,仿佛只是未婚夫妻之间应有的礼节。
他不曾让她感受过任何难堪与冷遇,好像在渐渐学着把她当做一位知己。
她便如他所愿,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君子之交”,生怕自己单方面的爱慕会成为他的负担,反倒将他越推越远。
婚事既定,她要与他共同度过余生数十年,何不选择一种双方都感到舒服的相处方式?
或许内心深处会有遗憾,但她想,能得到“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已是上天的恩赐。
“清羽?”颜珞笙见她久久无言,不禁出声提醒。
聂清羽按捺心绪,想到即将到来的上元节,她忽然拿捏不准,自己是否可以将先前完美无缺的关系维持下去。
朝思暮想的未婚夫出现在眼前,她纵使恪守礼仪,也无法滴水不漏地控制神色间流露出的情愫。
他会反感吗?会不会……因此对她避而远之?
“清羽。”颜珞笙拉住她的手,眼中带着几分无奈,仿佛洞悉了她心里所想,“你是我阿兄的未婚妻,很快就要被他娶进门,你可以对他存任何心思、做任何事,这本就是你的权利。”
她压低声音,揶揄道:“旁的不说,待新婚之夜,你们难不成也要如此‘泾渭分明’地度过?”
“阿音!”聂清羽满面通红,她虽是闺阁少女,但对某些事情却并非一无所知,脸上烫得像是要烧起来,她唯恐颜珞笙继续调侃,匆匆答应了上元节出行。
颜珞笙所言不假,她无法永远逃避,成婚后,她总要学着与颜玖竹朝夕相对。
转眼间,元月十五如期而至。
傍晚,聂清羽依照约定来到颜家。
进屋拜见颜晟夫妇时,她望见了站在一旁的颜玖竹。
他穿着便于行动的窄袖劲装,身形挺拔矫健,战场的刀光剑影洗去了少年的青涩,精雕细琢的五官轮廓却还是她最熟悉的模样,目光相对,他笑了笑:“聂小姐,别来无恙。”
他的嗓音温润如玉,曾经无数次徘徊在聂清羽的梦境中,胸口有什么急促跳动,她心虚地移开视线,想起颜珞笙的劝慰,复又抬眸,微笑道:“承蒙颜公子挂怀,我这厢诸事安好。”
记忆里清澈如山泉、眉梢眼角稚气未褪的少女,不知何时已悄然出落得亭亭玉立,颜玖竹捕捉到她稍纵即逝的神色变化,心头一软,念及父母在场,忍住没有再做寒暄。
颜珞笙将一切收归眼底,笑道:“天色不早了,阿爹,阿娘,我们先行告辞。”
火树银花,良辰美景,有的是时间给他们慢慢叙旧。
三人作别颜晟夫妇,乘车骑马,朝市集的方向驶去。
上元佳节,难得不设宵禁,街道熙熙攘攘、繁华如织,耳畔飘过人们的欢声笑语,夹杂着小贩的吆喝叫卖。
车驾停在望云楼,颜珞笙与聂清羽相携而出,目之所及,已是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阿兄,”颜珞笙牵着聂清羽,走到颜玖竹面前,狡黠一笑,“清羽就交给你了。”
“阿音……”聂清羽下意识抓紧她的手,却终究晚了一步,颜珞笙转身径直走向另一人。
聂清羽适才发现宣王的身影,正想着过去行礼,他已与颜珞笙并肩离开。
两人自然而然地十指交缠,彼此相视一笑,一举一动有着不言自明的默契。
聂清羽不禁发怔,直到颜玖竹询问:“聂小姐,可要去别处逛逛?”
“好。”她轻轻应下,与他一同汇入人潮。
月上中天,灯火如昼,行人络绎不绝、摩肩接踵,原本还算宽敞的道路竟显出几分拥挤。
聂清羽对于上元节的印象还停留在儿时,那些年母亲尚在,每逢元夕,都会和父亲一起带她出门赏灯。母亲出身将门之家,却是饱读诗书、聪慧玲珑的当世才女,她与父亲联手,总能轻而易举地解开那些令旁人绞尽脑汁的灯谜。
她被父亲抱在怀中,兴高采烈地拍手喝彩,接过母亲递来的奖品,一盏做工精致的荷花灯。
后来母亲病逝,父亲带她来到京城,却再没有携她看灯,仿佛害怕睹物思人,勾起心中感伤。
聂清羽仔细收藏着已经褪色的荷花灯,那是她对母亲及上元节的珍贵回忆。但某次,年幼的庶弟和庶妹跑来她的院落,出于好奇,趁她不备点燃了那盏灯,失手将它烧成灰烬。
她怕父亲为难,没有让他知晓此事,在夜深人静时流着眼泪把残骸埋到庭中树下。
盖上最后一抔土,中元节彻底化作她记忆深处杳不可寻的模糊光影。
此刻,她望着满街热闹喧嚣,恍若时空倒转,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几名孩童你追我赶地奔来,其中一人脚底打滑,不慎撞在聂清羽身上。
她全无防备,当即一个趔趄,原本做足了摔倒在地的心理准备,手臂却被人握住。突如其来的力道,让她稳住身形,看向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颜玖竹不着痕迹地放开她:“当心。”
“多谢公子。”聂清羽垂眸掩去莫可名状的怅然,不料下一瞬,他的手顺势下滑,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这里人来人往,容易走散,多有得罪,请小姐见谅。”颜玖竹低声解释道,见她没有抗拒,手指稍微收拢几分,适时转移话题,“前面是猜灯谜的地方,聂小姐看得目不转睛,不妨过去一试。”
“我不成。”聂清羽摇了摇头,与他说起往事,轻叹道,“若是我阿爹阿娘在,定能拔得头筹,可惜我未曾承袭他们的才智,唯有在旁看个热闹。”
“聂小姐自谦了。”颜玖竹微微一笑,两人走到近前,望向货架上琳琅满目的花灯。
聂清羽想起记忆里温暖的画面,心中被宁静祥和充盈,忽然,她不经意瞥见一盏似曾相识的荷花灯,定目一看,不觉怔住。那盏灯与她的有八/九分像,让她一时有些出神。
她找到摊主:“老丈,请问那盏荷花灯怎么卖?”
“那是奖品。”摊主招揽道,“姑娘若喜欢,猜对这些灯谜,我便分文不取赠送于你。”
聂清羽颇为失望,略作踌躇,还是选择了放弃。
她不擅此道,当着未婚夫的面,如果失败,未免太丢人。
颜玖竹随她沿街行走。他依旧牵着她的手腕,却是遵循她的方向,只在路人挤来时稍稍拉她一把,以免她被碰撞。
不多时,经过聂清羽熟悉的一家糕点铺,她提议道:“颜公子,我们在这歇歇吧,我请你吃我最喜欢的点心。”
怕他拒绝,已不容置疑地走上前,站在井然有序的队伍中。
“那好,我去别处一趟,很快就回来。”颜玖竹说罢,转身离开。
聂清羽买好点心,四下张望,不见他的影子,只当他办事未归,便站在角落里安静等候。
她将纸袋抱在怀中,尽量避免食物被寒冷侵袭,突然,一盏精致的荷花灯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
聂清羽一怔,视线沿着往上,掠过修长的指节、干净的衣袖,最终望进颜玖竹清澈的眼睛。
他含笑道:“无功不受禄,为了感谢聂小姐的点心,这个就当做我的回礼。”
聂清羽欣喜地接过,由衷夸赞道:“我有眼不识泰山,没想到公子才是猜灯谜的行家里手。”
颜玖竹笑了笑:“我胸无点墨,怎能破解那些弯弯绕绕的谜题,只是用了其他手段……放心,没有坑蒙拐骗,也没有偷盗抢劫,是摊主同意给我。”
聂清羽扑哧一笑,将点心分给他。
用罢糕点,聂清羽迟疑了一下,在颜玖竹重新牵起她的手腕之前,伸手勾住了他的臂弯。
她心跳如擂,唯恐他会挣开,但他只是顿了顿,便任由她维持这个姿势,继续往前走。
聂清羽如释重负,嘴角不由扬起。
从小到大,除了父亲,她未曾与其他异性如此亲近,即使是父亲,在母亲去世之后,她也鲜少再扑进他怀中对他撒娇了。
沿街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吃过热乎乎的点心,提着心上人赠予的花灯,依偎在他身旁,她只觉由内而外皆是暖意。尘封已久的记忆本已泛黄褪色,如今却蓦然变得鲜活起来。
她终于找回那些遗失的快乐,不知母亲在天上有没有看到。
或许是气氛使然,她逐渐忘记了最初的拘谨,与颜玖竹谈笑风生,甚至“得寸进尺”地挑选了一对花胜,请他为自己戴上。
颜玖竹与妹妹一同长大,对这些女子装饰并不陌生,妹妹每次让他帮忙挑选或佩戴时,都是名正言顺、理所应当,不像眼前的少女,神情中盈满小心翼翼、一触即碎的期待。
可她是他的未婚妻,将来要与他相携一生的人,他待她好些,本就是分内的责任。
他一时无言,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这件事,索性以行动替代,仔细地将花胜簪在她如云的鬓发。
距离拉近,聂清羽闻到他衣襟上混合着皂角的清淡熏香,恍然间,就像被他圈在怀中一般。
她屏息凝神,只希望光阴能够在此刻长久停驻。
“好了。”颜玖竹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聂清羽收敛心绪,正要道谢,抬眼却望见天边绽开的烟花。
人群顿时愈发喧闹,纷纷想走近些看得更清楚。
拥挤之中,聂清羽被人一推,整个跌进颜玖竹怀里。
脑海空白了一瞬,她仿佛听到震耳欲聋的心跳,不知是他还是自己,又或者交织着汇成一片。
五感六觉渐次回归,她怔了怔,意识到他的手轻轻地托住了她的后背。
没有用多少力气,只虚扶着,但却骤然将你推我搡的人潮隔绝在外。
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再度变得喧嚣,烟火爆竹的声响,人们的欢呼叫喊,却顷刻间归于止息。
她不偏不倚地对上他的视线,刹那间,犹如错觉,她竟从他琉璃般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二月初六,良辰吉日,聂清羽穿着亲手缝制的嫁衣,拜别父亲,登上亲迎的马车。
不一阵,车驾抵达颜府,跨过门槛时,颜玖竹担心聂清羽被衣裙绊倒,抬手扶住她的胳膊。
聂清羽对这座雕梁画栋的宅院并不陌生,出阁前,她经常来此见颜珞笙,往后,也是她的家了。
经过上元节的相处,她总觉得自己与颜玖竹之间的关系亲近了许多,待颜珞笙再寻由头约两人出来、为他们制造单独交谈的机会,她的胆子也大了几分,试着与他聊些私事。
起先他只是安静倾听,到后来,也提及自己在凉州、在北疆的经历,包括那次九死一生的遇险。
“我曾经以为我回不来了,但是……”他略微一顿,对上她水灵的眼睛,笑着岔开了话题,“没什么,都已经过去许久,这些我从未与阿音和父母提过,也请聂小姐代为保密。”
聂清羽点点头,心中是难言的欢喜,说不清是为他的坦诚,还是仅有两人共享的秘密。
她想,这样也好,世间能有多少轰轰烈烈、天雷勾动地火的感情,他们互相尝试着将彼此纳入自己的生命,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又未必不是件幸事。
礼成之后,颜玖竹去外面回应宾客,聂清羽由婢女们服侍沐浴洗漱,穿着寝衣坐在床榻上,内心突然涌现难以言喻的忐忑,攥紧衣摆,手里不多时就沁出了薄汗。
她知道,这是一件迟早要面对的事,即使羞怯难耐,装睡搪塞过今晚,素白如新的喜帕被仆妇婢女们看在眼中,定会传到颜夫人那里。
婆母素来宽容慈和,不大可能刁难于她,只会怀疑颜玖竹对她不满、故意冷落,她不想因为自己害羞,连累他挨母亲训斥。
颜玖竹进门时,聂清羽正安静地坐在榻边。
她的姿态端庄娴雅,脸颊却如同熟透的果子,暴露了她心中的七上八下。
其实他也好不到哪去,同龄人多半都已成婚,有的甚至做了父亲,而军中的将士们性情豪爽,更是经常开些令人面红耳赤的玩笑,但他十九岁的年纪,却从未亲身接触过这等事。
而今望着如花似玉的新婚妻子,他竟难得生出几分不知所措的紧张。
四目相对,各自触电般移开,最终,还是颜玖竹支吾着打破沉寂:“时候不早了,聂小姐……清羽若觉得困乏,我……我们不妨就寝吧,至于喜帕,可以用颜料应对。”
他怕她误会,又连忙补充道:“我只是担心旁人知道你我未曾……会传些不利于你的闲话。”
说着,他伸手去抽衾被中的喜帕,却忽然被聂清羽拦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