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气里似乎有那么一点点遗憾。
关于月下仙人前段时期不明缘由的“深居简出”,天界众人各有各的猜测,但真相只有那天亲眼目睹“事故”的天帝陛下和上元仙子知道。此时润玉听到郁烈的语气,哪里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地轻轻摇头,“果然是你做的。”
“天下这么大,不喜欢他的人何其多,为何偏偏是我做的?”
“换做别人,岂会有你这般促狭。”
郁烈:“……”
好吧。虽说是借了钟小艾这把“刀”,但也的确是自己出的主意。
他坦然接下这口锅,并丝毫不觉得惭愧。若是被月下仙人知道定要跳脚,可惜他此刻并不在,错失了获得真相的好机会。
就在两人说话间,残阳渐渐隐没。空中积起浓云,不一会儿,零星的雪白自天而落。
郁烈伸手一接,一片雪落在他的掌心。
“下雪了。”
润玉侧头去看江面,“冬至已过,原也到了凡间频繁落雪的时节。上一次在凡间观雪,还是我年少的时候。”
郁烈不太记得自己上一次看雪是什么时候:冥界似是有雪的,也似是没有,而万劫谷——至少他所在的那片地方——是不下雪的。他又想了想来天界的这些时日,“天界似乎并不下雪。”
“倒也不尽然。”润玉喝完茶,将茶杯放回小桌上,“不过九重云阙上确实终年无雪。想要在天界看雪,只能去偏北一些的仙洲。风族聚居的阊阖素有‘雪洲’之称,一年里,约莫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下雪。”
郁烈起了兴趣,刚要细问,却远远望见另一艘小船逆流划了过来。船头覆着青幕,挂着两盏梅花灯,其上隐约传来女子笑语。
两艘小船都走得不快,将将交错之时,那青幕小船的帘幕掀了一下,有个人影从后面晃了过去。不多时,便有一个青衣婢女走上船头,道:“那边两位公子可方便通报名姓?”
润玉依稀觉得方才帘幕后那人有些眼熟,未及细思,郁烈已经先想了起来,一指不远处城池的轮廓,笑道:“的确是个故人了。”润玉此时记起中元节的那个橘子,亦是一笑,“也是世间因果玄妙。”
两人谈了两句,郁烈便对着青幕小船道:“还是请主人家前来一会吧。”
那青衣婢女得了回复,退入船舱内,里面传来模糊人声,似是仆婢在劝阻。不过两艘小船都停住了,不再前行。又过了一会儿,帘幕重又掀开,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拥着火狐大氅走上船头。
这时两船靠得极近,相距不过一臂。姑娘在她的船头坐下,身后仆婢要给她挡风,被她遣回了舱中。于是茫茫江面上,三人分坐两舟,郁烈道:“姑娘怎么称呼?”
那姑娘落落大方道:“我姓朱名棠,在家中排十九,家人都叫我十九娘。”
虽然换了名姓,但容貌并未大改,眼前的朱棠,正是百年前扔橘子的那个小姑娘。
润玉便问:“落雪天寒,如何在这个时候乘舟出行?”
朱棠道:“我自小便喜欢游山观水,见今天有夜雪,特意泛舟来赏。”她看了看两人,抿唇一笑,“不知怎的,见了两位公子,依稀有几分眼熟,这才遣婢女相询,还望没有打扰二位游兴。”俨然是把他们当成了和自己一样喜欢游赏自然的同道中人。
润玉并未辩驳,拿了一杯茶与她。朱棠接过,不解其意,郁烈笑言:“算是当年那个橘子的回礼。”
小半刻后,两只小船分开。一者继续顺流而下,一者继续逆流而上,彼此之间很快杳不可见。
“凡人遇仙后会记得吗?”郁烈忽然想起这个问题。
“多半会当做一梦吧。”润玉道,“不过究竟是梦还是真,也只有自己知道了。”
郁烈拒绝思考这么高深的哲学问题,“管它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我现在比较关心你当初埋的酒。”
“茶未饮尽便思饮酒,这应该算是得陇望蜀?”
“是啊,”郁烈大方承认,“我可一向是一个贪心不足的人……”
夜雪已停,积云散去,皎洁的月光轻柔洒落。
小舟上,两个人影靠近复又交叠,将带着笑意的低语揉进波光与夜风。
※※※
抚州太守朱懋有幼女名棠,序十九,故称十九娘。年幼聪慧,喜诗书,曾代兄作《秋赋》,塾师喜曰:“心窍通矣,此子可成。”又喜游侠事,太守重金延师教骑射,十矢可中其八。
十九娘常居抚州西,其庄背陆海,枕亭伊。方冬,日暮雪落,心甚喜之,遂与仆婢泛舟游。俄而,见一小舟循岸而来,中有两人相对而坐,一者衣白,一者衣玄。莫知其谁,使婢从而问之。玄衣人与对坐笑语:“此故人耳。”邀十九娘相见语。及相见,白衣人请十九娘饮茶,言昔日赠橘事。其茶清冽有异香,似冷还温,不似凡品。饮而神游,俄顷闻仆婢声,方觉一梦。回思前事,皆历历在目,乃与婢言:“其梦耶?其仙人耶?始知轮回事矣。”
——《逸史集·天卷·章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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