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为宰相之一,自觉事事为大局着想是本分,不论陛下接受与否,都需痛陈利害。
他知道,这两年里,陛下处处受制,早已不满,若直接驳回他的谏言,他不会有半分怨言。可拿无辜之人开刀,实在令他心寒不已。
“幽州之事,诸位还有何话说?”李景烨将那封奏疏放回案上,重新转回方才之事,“杜相公?”
杜衡神情颓然,无力道:“臣无话可说,但凭陛下做主。”
李景烨微微一笑,扬声道:“既如此,便由裴将军领河东军,往幽州边地,助卢龙军退敌。”
说罢,他只觉心中堵着的那口气渐渐吐出。
可紧接着而来的,却是一阵抵挡不住的疲乏与无力。
……
入夜,张御医提着药箱,跟着内侍匆匆步入紫宸殿内。
他本已下职,正要离开,便被内侍匆匆请来。这一路上,他向内侍打探陛下情况,那内侍却语焉不详,令他心中紧张不已。
此刻进来,却见温暖的殿里燃着香,陛下正静卧在软榻上,何大监垂首守在一旁,面无异色,应当并无大碍。
张御医这才悄悄放下半颗心,躬身上前。
只听何元士轻声道:“陛下,张御医来了。”
李景烨淡淡“唔”了声,从榻上缓缓起身,伸出手来,道:“朕今日忽觉乏力,心神不畅,卿且看一看是何故。”
张御医先观其气色,又将号脉枕取出,伸出双指搭上皇帝手腕,凝神片刻,最后略问了两句,方道:“陛下并无大碍,只是忧思过度,操心劳力,静养数日便好。”
李景烨收回手,闻言蹙眉:“只需静养?朕上回自围场回去后,静养确见好了,可才过了月余,怎又如此?”
他未至二十七的年纪,却频频身亏体乏,实在令他放不下心。
张御医忙躬身:“陛下恕罪,臣不敢妄言,陛下圣体的确无恙,只因操劳国事,方会如此。若时常见此症状,不妨平日偶饮些参汤等益气补元之物,再少些劳心忧思,便能缓解。”
李景烨仍是蹙着眉,显然对御医的话并未尽信。然而他一时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思量片刻,终是挥手:“罢了,你去吧。朕听你的,在紫宸殿静养些时日。元士,去弄些参汤来。”
何元士领命,与张御医一同退出内室,只留他一人坐在榻上,兀自出神。
……
后宫中,徐慵入大理寺狱之事已传得甚嚣尘上,就连掖庭宫中最不起眼的小宫人也已知晓此事。
人人都道徐贤妃将失势,徐贤妃自然都听在耳中。
可眼下的情形,她已有些乱了方寸,无暇顾及宫中流言,只一心为她父亲的事想办法向李景烨求情。
然而她几次往紫宸殿去,却都被何元士拦在外面,劝她回仙居殿去,陛下自有决断。
无奈之下,她只好将目光转向太后。
太后本有心帮她,可还未有进展,却忽然传来舞阳公主流产,胎儿不保的消息,当下又惊又痛,再不管别的事,带着人匆匆出宫,去了公主府。
夜里,丽质蹙眉坐在榻上,捻了颗蜜饯送入口中。
她才将丸药服下,口中正苦涩不已,一枚蜜饯入口,酸甜滋味蔓延开来,这才令她眉宇舒展。
春月在旁絮絮地说着徐贤妃的事:“听闻太后本想管一管,特意请了大长公主入宫,大约是要让裴相公斡旋一番。哪里知道舞阳公主就出了这样的事?徐贤妃瞧着也着实有些可怜,这两日又去紫宸殿,仍是连门槛也不曾踏入。”
丽质颇有些出神。
李令月的事,她本恐与钟家人有关,昨日特意让春月回去见了长姊,知晓近来因钟灏受冻后风寒反反复复,始终未痊愈,钟家人一直未再踏足公主府,这才放下心来。
太后担心女儿本是意料之中。况且,即便没有李令月的事,太后恐怕也帮不了徐贤妃。
李景烨此举显然是拿徐慵针对杜衡,若杜家再牵涉其中,只会适得其反。
只是她到底对徐家的变故怀着几分感慨的歉意。
若非她与裴济的事被徐贤妃撞破,徐贤妃何至于走上争权夺利之路?梦境中,她分明记得徐贤妃淡泊一世,直到李景烨出逃时,凭着一身傲骨,不肯离去,在仙居殿中悬梁自尽。
她心中有片刻喟叹与悲悯。
若她有能力,绝不愿这些女人中的任何一个落得那样的下场。
可眼下她犹挣扎苦海,自身难保,实在无暇顾忌旁人。
盘里还剩了两颗蜜饯,她出神地望着,只觉口中被酸甜覆盖的那一点苦涩变得更苦了。
春月见状,一时也没说话。
二人沉默片刻,直到内室窗外传来熟悉的声响。
春月面上扬起笑,轻声道:“应当是裴将军来了,奴婢去隔壁守着。”
不知为何,裴济来的次数不多,可她却已从最初的提心吊胆,慢慢变成如今的欣喜期待。
小娘子心思深,身边也没有贴心的人。裴将军待小娘子好,她自然欢喜。
丽质略敛了神色,轻轻“嗯”了声起身往内室去。
床边的窗已经开了又阖。
那道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她床帐边,带着一身萧瑟寒意,借着昏黄烛光向她望来。
四目相对,丽质心底竟莫名涌起一丝极淡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