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能怎么办!”李景辉愤怒地嘶吼,“这么多年,我在朝中毫无势力,你要我拿什么与他抗衡?耗费十年还是二十年?”
“那那些无辜死去的百姓呢?因为突厥人而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百姓呢?”裴济眼眶蓦地红了,声音里也带了几分哽咽,“还有战死的将士们呢?还有——我父亲呢?”
若李景辉当真投身政事,在朝堂与民间积累实力与声望,逼着兄长不得不让步,他恐怕反而会有几分佩服与尊重。可千不该万不该,为了自己的私愤,便联合外敌,残害自己的子民!
提到裴琰,李景辉也静了一瞬,眼里闪过狼狈。可片刻后,他却像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目眦欲裂:“是,我是比不上你,人人都当你是为人坦荡、谨守分寸的裴三郎,谁知道,你原来才是最狡诈的那一个!我离京前,托付你照看丽娘,你是如何做的?你哪里是什么坦荡的君子?分明就是个见色忘义、虚伪阴险的小人!”
裴济静静望着他,眼里却没有他预料的心虚与闪躲,只是摇头沉声道:“我的确算不得坦荡君子,可我不会为了一己私利,便不惜勾结外敌,残害百姓,更不会为了自己的意气,将她置于风口浪尖之上,无端受千万人的指责与唾骂。你姓李,身体里流着大魏皇族的血,却未曾尽过一点皇族的职责。”
“再看看你选择的人,”裴济的目光看向他身边寥寥无几的人,“安义康,野心勃勃,又在朝中受萧龄甫打压,这样的人,若没几分强硬手腕,如何能制得住?”
李景辉想起方才直接将自己抛下的安义康,不由浑身一震,心灰意冷地垂下头来,望向伤口处仍慢慢渗出的血水。
方才因激动而暂且压下的疼痛重新袭来,一点一点吞噬着他心里最后的防线。
裴济身后有人喊:“将军何必与他多言?这等叛国贼人,凭他是天王老子,咱也不能放过,不如给他一刀了事!”
李景辉冷笑一声,心知再没退路,终是抬起头,道:“是我无能,败得彻底,要杀便杀吧。”
他面目灰白而麻木,在众人一片“叛国贼人”的骂声中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当年从长安街头打马而过的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的模样?
裴济看了片刻,咬了咬牙关,驱马靠近。
“这是我最后一声叫你‘表兄’了。当年你我亦是真真正正的好兄弟,三郎幼时体弱,多谢表兄相护。今日,三郎在此说一声‘多谢’,只盼表兄来世莫投身帝王家。”
说罢,扬起手中大刀,当着众人的面挥下。
第117章 扬州
事了, 众人在路上暂休整一番,小半个时辰后便见皇甫靖带着继续追击的人去而复返。
“将军,那贼人狡猾得很, 知道身后有追兵,先走出一段, 留下马蹄印, 再绕回头来, 进了山林小道,我们绕行一圈,见那儿地势复杂, 易守难攻, 贸然进入,恐为他人之矢,便撤了回来。”
众人听罢, 纷纷扼腕叹息,直骂安义康狡诈阴险。裴济倒未觉遗憾, 只冲他点头道:“你做得对, 他只剩下残兵败将,不足为惧, 不必因此折损咱们的人。没了阿史那多毕的助力,待天下人都知道他已败了, 他再想死灰复燃,还须得重新整顿手下, 再筹措粮草, 没那么容易。咱们先回营中。”
众人一番疾驰,重回城外营中。
几位将领跟着裴济迅速入帐,围至悬着的舆图边议论起来。
裴济指着河东道与河北道一带的情况, 道:“他没别处能去,此番应当是要往幽州方向退,然又无力退至太远,其中最适宜之处,当在邺城至邯郸附近。”
几人听罢,跟着仔细查看一番,纷纷点头以示赞同,称要前往将其剿灭。
裴济看了众人,却没直接点头,而是挑了一个勇猛的将领与一个曾在河北道留过两年的将领出来,命其休整一月后,再领兵前去。
如今因这一场大乱,已有不少地方势力纠集各路流民残兵,蠢蠢欲动,而吐蕃和西域诸国恐怕也有趁机分一杯羹的念头,急需一股强大的力量坐镇压制。河东军不该在此时继续疲于奔命,而当好好休整,威慑各方。
另一边,他又将曹思良留下的义武军的事宜安顿好。
一番部署下来,终于能稍稍安心。
张简问:“将军,接下来是回太原,还是——”
他这一问,算是问出了大伙儿的心声。太原府是河东节度使的驻地,若直接回太原府,便是有自据一方之意,否则,便该往蜀州去面见陛下。
饶是众人已知先前裴济与陛下之间有决裂的意思,可他到底还未曾言明。
忠于天子自是应当的。然而河东军常年镇守北方,其中不少都是世代相传的军户,而河东裴氏又自幼男时便有从龙之功,世代领河东节度使一职,与河东军的联系十分密切。裴琰在朝中的遭遇军中人人都听说了,面上不显,心里却替他叫屈,如今他更已病故在战场上,而他一心效忠的天子,已带着奸邪小人们去了蜀地,躲避战火,实在让人心中不平。
裴济望着身边一张张神色各异的面孔,冲张简沉声道:“你先带人回太原,我南下扬州,接母亲一起去。”
……
已是二月中旬,扬州城里春意渐浓,连绵的春日细雨逐渐被和煦日光下的草长莺飞替代。
丽质在这儿住了近三个月,从冬日到春日,已渐渐适应了这里的气候,就连大长公主,似乎也正从先前的伤痛与不安中慢慢走出来。
自上元那日后,二人间原本泾渭分明的界限也一点点模糊了。
丽质隔几日会往大长公主院中来问安,二人有时也会一同出行,到长街边林立的店肆附近走走。
这日天气正好,二人又一同去了一趟城里最大的一间成衣铺,各自添了几身春夏的衣裳。
二人来时带的衣裳都不多,又多是冬衣,如今天渐渐热了,二人便常要买衣裳,有时是来成衣铺,有时则是挑了布料量体裁衣。
待两个时辰后回府,已是傍晚了。
丽质才跟着大长公主下车,便见长街另一头,有十余人骑马小跑而来,正中那个郎君身形高大健硕,看相貌,年纪虽轻,却独有一种沉稳的气势,令人不由定下心神,叹服不已,正是已许久不见的裴济。
“三郎!”大长公主脚步一顿,立刻转了方向迎上去。
裴济行到府外,翻身下马,快步上前,一把搀住她,沉声道:“母亲,我回来了。”
“好好好,总算见你平安回来了。”大长公主上上下下打量他好几遍,这才觉安心了不少。
前几日,她与丽质已收到了他的信,称局势稍定,不日便会南下来接她去太原,一同给裴琰守丧。
裴琰虽是驸马都尉,却未葬皇陵,而是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后,入葬太原裴家祖坟。因战事吃紧,丧仪已先由裴家族中操办妥当。
子为父,妻为夫守丧,都要三年之久。
“是,母亲,我回来了,一切都十分顺利,母亲莫担忧。”裴济一面扶着母亲往府中去,一面冲一旁的丽质打量几眼,见她也神色无虞,方彻底放下心来。
“哎,我如今除了你,再没别人能挂念了。”大长公主叹了一声,忽而想到了什么似的,招手让丽质走近些,“幸好有三娘在,有时同我说说话,才不觉难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