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迟眼睛盯着棋盘,眸色却深沉了些。这情景倒是像极了从前两人相处时的模样,那时景明帝未曾登基,他便还是太子陪读,仗着长宁公主身份说话不分尊卑,什么也不用顾忌。
但两人心里明白,现如今与当时早已是千差万别。随意归随意,看着一派和气,其中锋芒只有两人才能体会。
景明帝不动声色地问道:“姑母与永嘉侯和离后如今怎么样?”
“母亲一个人居住在公主府,是清净些,也好养病。他们因于氏的事闹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和离后对母亲养病倒是大有裨益。”这话里倒有几分调侃的意思,沈迟语气轻松,但心里却并不轻松。
“上次不是说沈达行凶一事背后是庆王么?找到证据了?”
沈迟摇头:“没有。那人就是要让我们吃个哑巴亏,哪能那么容易找到。我们要的是庆王刺杀当朝大长公主的证据,他们要的是母亲因此事与父亲决裂,而后孤家寡人好控制。如今即便没有证据,也掩盖不了他们借沈达之手对母亲动手的事实,这些账以后自会尽数算清。当下要紧的是母亲无恙就好。”
景明帝面色不变:“朕还以为你会竭力阻挡姑母和离。”
“那是母亲自己的意思,而且……”他眸子微抬,正巧看到景明帝欲执棋子,“陛下不是一向忌惮母亲么?如若不和离,因着父亲在朝中的地位愈来愈重,陛下是不是会对母亲和沈家下手?届时正如了庆王的意,母亲这也是在帮陛下……”
景明帝手中的棋子忽然朝地上一掷,霍地站起来,面容阴沉:“沈迟你放肆!”
他默然起身行礼:“微臣出言无状,陛下恕罪。”“……但陛下,这些明眼人都是能看出来的。不过是不敢说罢了。现如今庆王仍旧处于暗处,我们只能警惕身边发生的每一件小事,这些所有的结果都取决于陛下如何决断。陛下是知道微臣性子的,从小就是有什么说什么,不会拐弯抹角。事关沈家,微臣自然不能再退让。此次是母亲被庆王算计,已经给沈家提了个醒,也是给陛下您提了个醒。”
他的直言是与所有大臣都不一样的直言,字句都往景明帝心窝里戳,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无论是当年风流纨绔还是如今城府颇深,没有变的始终是那张嘴。
景明帝脸色的确不大好看。私下揣摩圣意本就是一条罪名,现如今沈迟竟还这般直言出来。
他声音含了冷意:“你可知姑母当日带伤入宫与朕都说了些什么?”
未等沈迟回答,他斜睨着他:“她说朕的身世于先帝时期知晓的人不在少数,而能够欺瞒得了天下人的却寥寥无几。除却已崩逝以外,还有一个便是姑母自己。”
沈迟轻怔。
“姑母说,这欺瞒先帝欺瞒天下人的罪责,她愿一力承担。但要求便是让朕出面毁了那道婚约,以及为你以后的仕途求个保障。当然,这保障你自己也明白是什么意思。”
沈迟顿时明白过来。关于景明帝身世这事,这样的结果必然有一人需要承担罪责,如母亲所言,只有她与周太后两人才更有说服力,也能压得住众人,令天下不敢有过多说辞。如果是周太后,众人所议论的必然又要有争论,一边是养育之恩,一边是欺君之罪,如此一来争论时间长了便更容易让庆王有空子钻。
但若是母亲便不一样了,她于景明帝没有什么恩情,甚至于这些年因景明帝对她颇为忌惮,也都正好能够找到动机。
这于景明帝是个好的结果,同时将这一次身世的影响能够消散得七七八八。但是沈迟不明白的是,她所求是与父亲和离。
“但如今还未到时机,朕还用不着将姑母推出去,只好先准了她和离的请求。朕从前记得姑母是个从不肯认输低头的性子,如今却也能为了你如此牺牲。”
景明帝说话向来是只说一半。沈迟却明白,这字字句句里头对母亲已没有了当年那么多的猜疑,现如今所有的忌惮都转移到他身上了。
他轻轻一笑,看着眼下的残局,眸中毫无波澜。“母亲毕竟老了,陛下对当年那些传言一直耿耿于怀,她膝下就微臣这一个儿子,自然是惶恐得紧。”
“姑母要是惶恐便不会在四年前晋王之乱前暗中与晋王来往那么久,你沈迟也不会被晋王一介藩王认作是知己,暗中连封地的买卖都敢做……那些事你是真当朕是瞎子?若非朕早有准备,姑母怕是早就暗中投降了晋王罢。”
这话沈迟倒是没什么反驳的。母亲与晋王当年因为先帝后宫嫔妃的缘故来往不少,暗中互相接济也是一直有的。只是幸亏在关键时刻悬崖勒马,侯府才不至于陷入困境。但自那之后,他自己都能感觉到景明帝对母亲的猜忌重了不少。
“这之前的确是母亲糊涂了,陛下肯宽宥微臣感激不尽,”他先认了错,而后才开始追溯从前,另寻角度反驳,“晋王生母乃先帝嫔妃安氏,先帝时期能与周太后抗衡的嫔妃不多,杨氏自不必说,安太妃因诞育晋王地位颇高。母亲向来与安太妃交好,是以与周太后对峙时才更有底气。与晋王来往也全是看在安太妃的面子上,无论当时晋王是否谋反,若是触碰了母亲的底线,一样不会与他同流合污。”
景明帝心下有些嘲讽。这些事原也不必解释,沈迟这说法也的确是牵强,倒显得有几分前些年的幼稚。
他不欲追究,却是脑中忽然闪过他话中那个不起眼的词。
杨氏……
好长时间没有杨氏与秦琇的消息了,而且秦琇是庆王的孩子。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若是庆王利用他们做些什么……
沈迟一直注意着景明帝的神色,不确定他到底想了些什么,但是知道自己那段无用的废话里头,一定有值得他思索的地方,那就够了。
良久之后,景明帝才道:“过段时间,君岁替朕去找一件东西罢。”
他应声:“但凭陛下吩咐便是。”
景明帝没做声,复扬声唤了齐固进来直接将残局收拾下去,他则同沈迟一起于亭外闲走。
“朕记得年少时与你在东宫后花园里逛,被先帝发现,罚朕与你抄书,谁知你以朕偷出宫威胁,让朕将你那一份也一同抄了。那时候朕就在想,同样是伴读,为何就你最嚣张,什么都敢做。当初因为朕站得太高,总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与朕最贴近,是为知己。后来你也是所有伴读中最令朕放心的一个。如今才知,当年的不知天高地厚从未消失过,只是你逐渐懂得隐藏,瞒过了所有人。”
“陛下不是早就知道么?当时还以为陛下要以欺君之罪将微臣斩首呢。”
“杀了你?”景明帝冷笑一声,“怕是相比较晋王与庆王,朕最动不得的,便是你吧。”
“陛下这话言重了。母亲如今都自愿做您的俎上鱼肉了,更遑论我……”两人身上都带了些许戾气,但仍旧互不影响,连语气都如常温和。
沈迟话音未落,眼前已忽然闪过一抹寒光。他眸底瞬间一冷,侧身避过,空闲下来的右手已然蓄了力,却是未曾出手。
那匕首避过了一次,第二次他动作稍慢些,终是贴在了颈侧。景明帝的声音极冷极轻得响在耳侧:“沈迟,你猜朕今日敢不敢动手。”
沈迟眸子低敛,字字清晰:“方才吃过亏,此刻便不敢再乱揣测君心了。不过今日的确是个好时候,微臣死在这宫里一刻钟后,陛下可昭告天下,言大长公主欺瞒先帝,其子入宫为母求情不得而犯大不敬之罪,就地正法。……这解释陛下可满意?”
景明帝收了匕首,抬眼盯着他。此刻是沈迟极为严肃的时候,眼角眉梢没有一丝的轻佻感,面容冷峻,索性连方才的伪装温和也没有了。
仅仅因为沈迟的躲避速度根本试探不出来什么,更何况在他自己极为警惕的第二次中,沈迟未曾阻挡。景明帝心底有些失落但还是很快恢复过来。
他自然不可能傻到直接在宫里动手杀了沈迟,也知道没那么轻易。现如今谁都知道庆王才是他们要对付的人,如若起了内讧可就闹了笑话了。
“这段时间顺天府你不必回去了,宫内宫外都不稳定,朕不可能时刻盯着公主府和侯府。”他忽然将话题拉过来,方才那一瞬间的对决仿佛从未有过。
沈迟也从容应声。
“你方才与朕说你不会拐弯抹角,那现在朕再问你,你与江怀璧之间,还是君子之交么?”
沈迟没料到他会忽然问出来这个问题,怔了怔答:“那就明明白白告诉陛下,微臣看上江怀璧了。”
景明帝脚步顿住,回过头来看他:“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