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兰说话算话,虽然状元红很贵,虽然经常卖到断货,但黑叙生辰这天,大白天的,趁着贺巽上朝,一群人吵吵嚷嚷进了牵姝阁。
晴兰大方开坛相请,是坛喔,不是壶,还让大红牌香香姑娘唱歌,青青姑娘跳舞。
香香的歌声多软啊,一句句好哥哥、好情郎,好到酒不醉人人自醉,连贺小哥哥也红了脸。
青青姑娘的舞蹈多撩人啊,一个靠近,身上带着汗水的馨香味儿,让白子、黑子连声喊——我要娶媳妇!
晴兰终于理解,大臣们为什么喜欢在这种地方释放压力,为什么会在这里传递着不为人知的消息。因为女人的酥胸里,最能让男人放松心情。
晴兰没喝酒,因为待会儿要见四空大师,好把周勤身边的三五鸟事告诉他,藉着他的嘴传给贺巽,希望这些“鸟事”能让他妥善利用。
但她不想破坏气氛,便假装微醺,她想和他们一起在靡靡之中放松心情。
白叔方酒量不行,三杯下肚开始胡言乱语,现在正绕着青青姑娘转圈圈。
晴兰用手肘撞撞贺洵胸口,笑道:“喝一杯嘛,喝完说不定就成了状元郎。”
“不喝,我还小。”
“不小了,最近大嫂打算帮阿洵相看几个姑娘。”
晴兰的话闹出贺洵一张大红脸,他推开她凑过来的脸,“别乱说话。”
“我可没乱说,来,庆祝我们家阿洵转大人,喝一口。”她逼贺洵喝酒。
贺洵讨厌酒,他不喜欢无法自控的感觉,但晴兰笑得那样欢畅……他为她感到庆幸,因此即使不乐意还是喝下她递过来的酒。
酒入喉,喉头的灼热感让他呛着。
一阵猛咳,他不小心把桌前的茶盏给弄翻,顿时羞恼,倏地起身猛拍衣服上的茶渍。
看见他的狼狈,晴兰笑个不停,他傲娇地瞪她一眼,急急跑到外头找小厮换衣服去。
今天黑叙也开喝了,活二十几年,连亲爹都不拿他当儿子,这是他头一回过生辰,被人在乎的感觉……真美妙。
跳完舞,白叔方坐到晴兰身边,揽住她的肩膀说:“嫂子,你太好了,我真喜欢你。”
“很荣幸被你喜欢。”一坛状元红买他一晌欢乐,值得!如果贺巽也像他,能轻易被酒收服,她不介意把满仓状元红全往家里搬。
他捧住她的脸,认真说:“真的!如果有你这么好的老婆,我绝不会去招惹夏媛希。”
招惹夏媛希?晴兰呵呵笑两声,自信满满地拍拍胸口,张开手心,从小指一根根往回收,“嘿嘿嘿,那已经是过去的事啦,现在你们家老大已经被我收服。”
“不对,偷偷告诉你哦,夏媛希那个女人胆子可大着呐,二皇子成亲多年、膝下无子,好不容易在杨侧妃肚子里种上一个,她竟敢动手。”
她对杨嬛动手了?
“真假?然后咧?”
今生夏媛希除了与侯府之间的关联外,对周勤无法起到其他作用,再加上皇帝对贺巽的看重,祖父与父亲的地位远非前世可比,周勤不再对祖父言听计从,祖父对周勤也没有前世那般热络,两方关系远远不如杨家与周勤。
“皇上下旨,七尺白绫结束夏媛希性命,她死便死了,却害得你祖父被连累,官位丢了,连你父亲兄长们也降职二、三等。”
祖父不当首辅了?也好!丢了官、切除翁婿关系,侯府不会掺和夺嫡了吧?
“所以夏媛希死了?”晴兰问。
“就是没有才气人呐,你可知老大做了什么?他居然允诺三年的玉矿收益交换夏媛希诈死、离开皇子府,他还帮夏媛希更名改姓!这是抗旨呐,为那种女人担上这么大的风险,你说老大心里在想什么?”
五分薄醉的黑叙听见了,急忙捂住白叔方的大嘴巴。
白叔方推开黑叙,他太憋太闷、太为晴兰不值,“放开我、我要说!”
晴兰沉下脸,彷佛被人闷揍了一拳。
贺巽在想什么吗?白子不清楚,她却能猜得出来,他想弥补心中缺憾,想扳正当年的阴错阳差,他对夏媛希的心思……不曾改变。
“爷把夏媛希安排在哪里?”
“在乐知巷里,那宅子多大多贵多好啊,老大自己不住,却让夏媛希搬进去,太可恶了,你说说,夏媛希是不是狐狸精转世?”
乐知巷?她知道啊,那圜子造景听说前任屋主花了七、八年才完成,每个院子都精雕细琢,打造出与京城大宅截然不同的风貌,她原本打算用来开一家高级且隐密的娱乐处所,没想……他拿去用了啊。
眼泪未流下,她先一步用力抹去,起身,却被黑叙拦住,“嫂子,你去哪里?”
她摇摇头,“去走走逛逛,你照顾白子。”
酒气上头、昏头胀脑的黑子被白子一把拉下,还没坐定,白子手脚缠上来,同他要酒喝,边要还边喃喃道:“我真讨厌夏媛希……”
看了两人一眼,晴兰快步走出厢房,小厮见状迎上前,“东家……”
她深吸气,假作无事,“把三位爷伺候好了。四空大师过来的话,转告他我临时有事,过两天再去寻他。”
察言观色惯了,小厮发现她脸色有些不对,问:“东家要不要用点醒酒汤?”
“不必,我没喝酒。”她没醉、没傻、没呆,她只是心碎,还以为渐入佳境,以为已经承揽他的爱情,原来并不是。
误会真是大了呀,他落实夫妻关系只是因为……抱歉,因为想迎接夏媛希而做的铺陈。
他以为给她一颗甜枣,她就会欢天喜地接受他的安排?
她想笑,但脸上每根肌肉都僵住了。
贺洵换好衣服回到厢房,却发现晴兰不在。
他推推黑叙问:“大嫂去了哪里?”
“去……逛逛?对、去逛逛。”黑叙摇头晃脑,醉得更厉害了。
有什么好逛的?牵姝阁是她的地盘,到处早就走熟走遍了吧。
“黑子,你说老大是不是很坏?他脑子肯定坏掉,才会看上夏媛希……”
“要不要咱们拿刀去乐知巷吓吓那尾千年狐狸?”
贺洵心头一惊,不会吧?他们把这事儿告诉大嫂了?该死!就说喝酒误事。
他跳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冲。
敲开乐知巷宅子大门,晴兰与夏媛希面对面。
不幸婚姻磨掉夏媛希的自负骄傲,再度面对晴兰,她的怨慰更深。
为什么前世今生她都过得比自己好?前世输在出身也就罢了,可是今生,她明明拿到一手好牌啊!
“夏晴兰”不是应该被踩在污泥里永不翻身?为什么她已经成为夏晴兰,还能够活得风光明媚?
看看夏晴兰,她多漂亮、多艳丽、多自信,那是被绝对宠爱的女人才能养出的绝代风华,反观自己,苍白憔悴、虚弱茫然……
不对的,不可以这样的,她才是“夏媛希”啊,她才是承恩侯府的嫡女,她有最好的家世,她顺心遂意的嫁给周勤,她应该永远高高在上、睥睨俯首的夏晴兰,为什么到头来,她会狼狼从云端坠跌,而夏晴兰还待在云端上。
夏媛希满心后悔,不该嫁给周勤的,糊涂走过一遭她终于学会,有权有势不及有情有义。
她错了,她不该轻蔑贺巽,不该自以为能够驾驭周勤,不该看不清男人心。
贺巽才是真正爱她的那个人啊,他愿意为自己承担风险,愿意许她一个全新人生,这样的男人才堪作良配。
只是……夏晴兰站在前面。
第二次选择,她必须在夏晴兰跟前低头。
不要!她输掉前世,再不愿输掉今生,她已经是夏媛希,夏媛希天生就该比夏晴兰高货,所以……贺巽只能是她的!
对,她把贺巽借给夏晴兰四年,如今夏晴兰得全须全尾将贺巽还给自己。
深吸一口气,她抬高下巴,骄傲地看向晴兰,“我知道你为什么来,你没猜错,我可怜了,卑微了、失败了,站在你面前的不再是过去的夏媛希,你很得意对吗?你想嘲笑当年我让你代嫁对吗?”
晴兰看着夏媛希的眉眼,刻薄、怨慰,她的眉宇间充满忿恨,现在的她不是高门贵女而是下堂妇,尖酸得让人不忍多看。
“没错,我是后悔,后悔将贺巽让给你。只不过很可惜啊,经过那么长的时间,你仍然无法收拢他的心,他还是像过去那样爱我,爱得无怨无悔、义无反顾,当年他为了娶我,求皇帝赐婚,而今他甘愿为我违抗圣旨,甘愿为我砸下千金万金,面对这样浓烈的感情,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得意一笑,她又道:“我别无选择啊,我只能纡尊降贵,为他更名改姓一辈子陪在他身边。”
“一个伤害皇嗣、被赐七尺白绫之人,何来的尊贵?”晴兰轻问。
脸色变换间夏媛希凌厉了眉目,“你瞧不起我。”
“是你做出让人瞧不起的事,人之所以尊贵,从来不是因为别人的目光,而是因为己身的作为。”她缓声道。
是这样的吗?所以她前世是夏媛希的时候,众星拱月、才名在外,今生是夏晴兰的时候,一样风光霁月、令人高看,所以不管是否交换身分,她都会活得比自己光鲜亮丽,而她只有被踩在泥地里的分?
像被打了记闷棍,夏媛希望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曾经那张美丽脸庞属于她,也曾经痛恨那张像极母亲的脸……
所以不管她是夏晴兰或夏媛希,都注定输得一塌糊涂?
不……不对、不会,没有这种注定,她可以翻云覆雨,可以改变一切,至少……至少贺巽深爱自己,不是?
“你来这里,想要什么?”夏媛希问。
“你说呢?”
“要我知难而退?”
“你会吗?”
“我为什么要?在我最艰辛无助的时候,贺巽把我从地狱中捞出来,他深爱我,他宁愿为我牺牲生命,为我撑起一片天,我为什么要退让拒绝。”
问得好,夏媛希为什么要?
男人愿意用自己的未来交换她的新人生,愿意披荆斩棘为她铺就康庄大道,有这样的爱情做支擦,她何必知难而退?该知难而退的是不被在乎的那一个呀。
晴兰不得不承认,夏媛希的话无比正确。
坚强的意志在瞬间瓦解,晴兰怀疑了,怀疑自己来这一趟有什么意义,只是想看清楚横在眼前的问题有多困难?只是想确定自己该往哪个方向?只是想让不确定的爱情驱逐出境?
四年了,她汲汲营营,与他并肩齐心,四年了,她以为自己近乎完美,她以为有这样的基础,爱情能够禁得起风雨,哪里晓得……爱情只是她自以为是的想像。
见夏晴兰脸色煞白,她被打击到了?很好。
夏媛希趁胜追击,“嫁给周勤这些年,我学会一件事,在婚姻里面,不被喜爱的那个才是不重要的妾。”
杨嬛是什么身分?小小侧妃胆敢如此嚣张,仗恃的不就是周勤的宠爱?而今立场交换,是自己让贺巽无法放手,是自己得到贺巽的全部爱情,谁是正妻、谁是小妾?总要盖棺那日方能认定。
晴兰下意识点头,哪有什么宠妾灭妻,是当妻子的从来不在丈夫的心里。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指的就是她这种情形?不管是不是,这一仗晴兰都输了,她很清楚,该知难而退的是谁。
晴兰不知道自己可以跑得这么快,她穿着一身男装,满身狼狈的进府。
一路从前院跑到后院,跑过花园、经过两个院子,最后她停在贺巽的书房前面,看过半晌后,才举步向前。
“少奶奶。”护卫对她点头招呼。
“爷在吗?”
“在。”禀告过后,护卫让晴兰进门。
贺巽从满堆奏摺里抬起头,在看见晴兰那刻,他下意识笑开。
情况越来越严重,每每想起她就忍不住愉悦,但凡看见她,嘴角就控制不住上扬、心潮澎湃……他呆啊,怎么会不晓得,“大哥哥”老早老早就变身“大野狼”?
“怎么来了?”
还以为昨晚的用力尽心会让她今儿个下不了床,没想她一早就吆喝人出去浪,看来今儿个晚上得再加把劲儿才行。
以前他觉得男人有病,为什么非得在女人身上证明自己的能力,现在他理解了,理解这种证明,确实会让男人骄傲无比。
“有事想问问你。”
合上奏摺,他走上前,双掌搭在她肩膀,“问吧。”
“你对夏媛希……是真的?”笑容快要撑不住了,伪装的快乐消失中。
她问的是——你爱夏媛希……是真的?
他却以为她指的是“以三年玉矿收益交换夏媛希一条性命……是真的”。
目光凝在他脸庞,她不放过他丝毫表情,然后她看见了,羞惭从他脸上一闪而过。
很好,答案确定。
“对不起。”他说。“我会补偿你的。”他又说。
贺巽错了,她不想要他的抱歉或补偿,从过去到现在,她求的都是同一件事——真心、真意、真情。
给不起是吗?给不起就别给,她不会逼迫他拿假意来代替。
她沉默,他不语;她仰头看他,他俯首望她,两人就这样对峙着,好像谁先别开眼谁便输了。
“是真的吗?”她想再度确认他的心。
“是的。”他开口,给的是她不爱听的答案。
是的的,他爱夏媛希、爱到甘心拿性命前途去交换;是的,他爱夏媛希,在婚姻里面不被喜欢的才是小妾。
答案出笼,是她追来的,可她却退缩害怕、无所适从了……她的勇气昵、骄傲呢?它怎么可以集体失踪?
慌乱了手脚,她告诉自己,不能输掉气势,她必须理直气壮,她必须……振振有词。
吸气、握紧双拳,她抓住他的衣襟怒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很清楚。”
“清楚自己独断专行?清楚自己冒着砍头危险,非要救下一个谋害无辜生命的恶人?清楚此事泄露,死的不是一个贺巽,而是一整个贺家?你要祖母、小叔因为你的‘清楚’而牺牲?贺巽,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啊,在你心里,是不是天底下除了夏媛希,其他人都不重要?”
“不会危险的,我有把握。”
“把握?你当真以为皇帝倚重你便可以欺上瞒下、肆无忌惮?你当真以为朝廷没有贺巽,大周就要亡国?你当真以为周勤会为三年的利益低头,皇帝就会为更多的利益,对你做的事视而不见?”
“我没有以为任何事,但你放心,我行事周全,不会发生你想像的那些。”他将她抱进怀里,试着安抚。
晴兰狠狠将他推开,退后两步指着他冷笑,“贺大人果然有底气,连皇命都可以不看在眼里,可我不行啊,我是个惜命的小女子,如果你非得做这件事,对不起,我不奉陪。”
“不奉陪”是什么意思?分道扬镳?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小鬼桥?
不可以!他不允许她离开自己。
阴沉了面容,他语带恐吓,“我们是夫妻,你和我绑在一条船上。”
换言之,他落实夫妻关系、他对她的浪漫温情,只有一个目的——逼她噤声?逼她同意与夏媛希和平相处?
哈哈,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我会泅水,可以随时跳船,要不……信不信,杀人这种事不是夏媛希的专利,我也会啊,乐知巷是吧?金屋藏娇是吧?为了保命,我不介意对她下狠手。”
“谁告诉你乐知巷的?”闻言,他拧了眉目。
“我想知道什么事,需要谁来‘告诉’吗?你以为天底下只有你最能耐,无人能当你的对手?”她轻嗤。
“你窥探我的行踪?”贺巽诧异,他没想到她会把对付周勤的手段用在自己身上。
“如果我不窥探,请问什么时候才会知道,夏媛希的刀已经架在我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