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阴沉,太阳时有时无,街道幽深空寂。
陆恒接到陆伯平捎的口信儿,在黄昏时分,极不情愿地推开陆家的朱漆大门。细长的影子拖在身后,象身不由己却又无法摆脱的宿命。
李玉在后院洗衣服。除了几位少奶奶的身底衣服是由自己的丫鬟亲自动手,全家其余上上下下十几口人全归她操持,除了做饭洗菜,她所有的时间都在洗衣服。碧桃把装着几件衣服的木盆,放在李玉旁边的地上,一边吃着手里的花生酥,扭着杨柳细腰缓缓地走远。
刚一拐过房角,碧桃就看见陆恒绕过花墙正朝大屋走去。一看四下没人,碧桃紧跑两步,朝陆恒招了招手。陆恒早已看见她,站了一下,大步走了过来。碧桃看到那个深色长袍的身影越来越近,立刻一脸妩媚嘟着嘴。
“爹找我有事,你干什么,快点说。”陆恒一向冷漠的目光透过厚厚的镜片凝望着她,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目光变得温暖了些,低声说。
碧桃踮起脚后跟,靠近他的脸颊,轻轻地低语夹着她温热的呼吸,吹上陆恒的耳垂。陆恒敛起笑容面色一怔,惊问道:“真的?”碧桃点了点头。
陆恒扶了扶鼻梁上的镜框,沉默了片刻:“留着,我会想办法的。”说完,转身快步走向了大屋。
陆豫四仰八叉半死不活地窝在太师椅里,他也是半个小时前,才踏进陆家家门。看到陆恒跨进大屋门槛,陆晨慵懒的眼皮勉强动了动,把快要掉下去的半截身子向上拉了拉。
“你就不能好好坐着嘛?”陆伯平忍无可忍蹙眉扬声:“像什么样子!给我起来。”
陆豫懒懒地叹了口气把自己拉起来,身体舒懒地歪倒在一边,斜倚在椅子上,从盘子里捏了两块核桃酥扔在嘴里。陆恒在旁边的椅子上挺身坐了下来,一言不发。陆珍听香梅说爸爸回来了,悄悄把脸贴在门帘上,向屋里张望。刚刚坐下的陆恒重又起身,掀开门帘把陆珍抱在怀里,目不转睛地看了看。陆珍也是一眼不眨地盯着他,陆恒脸上露出慈爱的笑意。
“陆恒,你最近在外面忙什么?”陆伯平问。
“没忙什么。”陆恒淡淡地回道。
这种尴尬的相处场面,已经成为陆家父子三人司空见惯的相处方式,谁也无法解开这奇怪的局,好在血浓于水互不记恨。陆伯平低声道:“你不想让我打听,我也不多问,就是担心你们在外面……”
“担心什么?我三天不回,十天不回,你们找过我吗?我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担心!”陆恒抱着陆珍转身回来。陆珍伸长胳膊指桌子上两盘核桃酥。陆恒抱着她走到桌子前,任由她左挑右选拿不定主意也并不厌烦。似乎是觉得自己刚才的态度有点过火,陆恒又淡淡地补充道:“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不用担心。”
陆伯平忍着胸中地不悦:“陆豫的事情,你肯定也知道了吧。”
陆恒抱着陆珍回到椅子上坐下,冷冷地说:“没事多喝点!”
陆豫刚把手中的核桃酥凑到嘴边,听到陆恒的话,嘴角难看地抽搐了一下,斜眼瞄着那个细长的人影:“大哥,你这一进门,句句带刺儿!我喝不喝是我的事,用得着你管?喝死了又不用你陆珍埋我,找我什么岔?”
“好啦!”陆伯平忍无可忍一拍桌子吼道:“我早晚得被你们俩气死。”
薛凤仪目光哀怨,从陆恒的脸上移至陆豫的脸上,重又回来驻留在陆恒冷淡的双眉间,不忍移开。
“有件事我得跟你们说一下,咱家的店已经没了。”陆伯平平淡地声音里凝着苦楚。
陆豫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陆伯平的面色绝不像是戏言,坐直身子:“为什么?收拾出来不就行了吗?”
陆恒也是一头雾水,诧异地望着陆伯平,等待下文。
“你以为你怎么出来的?魏家早就盯上了咱家那位置。我找李福轩说事……”陆伯平把事情前前后后和自己的分析仔细地说了一遍。
陆豫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低低地咒骂道:“操她奶奶。他就是跟我商量这事儿,我不答应。其他的人还威胁我,才打起来的。我根本没醉。”陆豫显得激动而愤怒:“你干嘛答应他呀?我这罪不白受了吗?”
“我不答应他,你在那里能平平安安呆着吗?”陆伯平的话让陆豫顿时无言以对。沮丧地叹了口气又坐回到椅子上。陆伯平无奈地长叹:“我想了想,现在生意不好做,给他也就给他了。咱家贩盐的生意他一清二楚,如今他们家官场有人,他嘴巴一歪暗地里使点坏,到时候更麻烦。我们不能因小失大。”
“丢车保卒,只能如此。”陆伯平沉痛地挤出这几个字,像是用尽了半生的气力,整个人立刻虚弱下来,低沉的声音溢出无限的悲哀。“这次在码头,有人打听买船的事情。从他们的描述中我感觉那条船很像上次给我们运盐的船。虽说黄河行船极其危险,人船有去无回的情况常有发生,但落到自己头上,总觉得这不幸更加严重。市场上,这两个月有不明来历的盐流入,我正在托人查。总觉得这种巧合有些蹊跷。”
“你是怀疑――?”陆豫一脸狐疑。
陆伯平点了点头。屋子里一阵沉寂。过了会儿,陆伯平若有所思,目光带着质疑投向陆恒:“我听说着火那天五爷去要账?陆恒,我记得年前给过你一笔钱,你还记得吗?――”
“那笔钱我花了。”陆恒面色漠然,轻描淡写道。那种无所谓的神情刺痛了陆伯平。
“花了?”陆伯平觉得一下掉进了冰窟窿,冷彻透心,声音微微发颤:“花了你为什么也不说一声?”
“难道我花的每一笔钱都要向你交代吗?”陆恒面色木然盯着陆伯平,理直气壮地反问:“我拿走这一切过分吗?陆家的钱财难道没有我的一份吗?”
“你这是要气死我吗?你的心思都用来琢磨怎么样对付我?是吗?”陆伯平简直七窍生烟,一忍再忍才不至于爆发。
薛凤仪眼瞅着父子三人的阵势,她知道再多的话也是徒劳。每次除了吵吵闹闹不欢而散,不会有意外的结局。
陆恒抱着陆珍站起来,侧过脸冷冷地说:“你找人叫我回来,如果有事的话咱们说事儿。如果吵架的话,我没时间奉陪。”说完,头也不回自顾径直出门,下了台阶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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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身上这件墨绿色的旗袍,是婚前专门托人定做的,极喜爱,需要充装脸面时,才舍得穿。表哥结婚的消息像秋末最后一场风,她突然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老了,端坐枝头的时光一去不回。但毕竟从小青梅竹马,她还是要准备一些礼物亲手送去。
陆恒突然间回来,阻止了她出门的心思。端午节的那天,她答应陆恒不再去见表哥。她有些犹豫,陆恒相信他们之间没有什么非分之举,这让她对陆恒滋生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信任。她一直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懂她的心思,身为一个姨娘的孩子,庶出子女从落地就低人一等的命运在母亲早亡后,更像是陷入了泥潭。家道中落,寄人蓠下眉高眼低的日子再怎么小心翼翼仍少不得挨骂受气,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孤僻自艾。姑父、姑妈以及大娘眼中深深地鄙夷和嫌弃她都不得不忍在心里,只有表哥一如既往,从来没有嫌弃疏远过她。她一直以为将来表哥会娶她,殊不知命中注定的是一场指腹为婚的姻缘。
陆恒跨进门槛,将陆珍放在地上,看了看梳洗一新的妻子,嘴角不悦地抽搐了一下。
云彩移过房角,遮住太阳,院子里的光线顿时黯然下来。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娘是疯了。”
“应该是吧,从小家里人都这么告诉我,她跑丢了。”陆恒若有所思地拿起床边上她新剪的窗花,饶有兴趣地看了看:“这几年没有见你剪过窗花,有什么高兴的事吧!”
大嫂站起身犹豫了一下,讪讪地解释:“闲来无事。”
陆恒把窗花从又放回原处,像是自言自语:“我回来住几天,看看陆珍。”顿了一下,转过脸疑惑地问:“为什么想起问娘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