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低眉,情绪稍显低落,却并未给自己找借口,而是直截了当地承认错误:“这些年,我总想着皇阿玛待我已不复当年,可那日见皇阿玛卧在床榻上苍老的模样,我心里极愧疚。”
“姑姑,我也已经很多年没有像幼时那般对皇阿玛满心孺慕了。” 胤礽双睫微颤,闭上眼方能不将眼中神色尽数显露,“我和皇阿玛走到那一步,我责任极大。”
胤礽说出那样的事实时,声音里都是黯然,“我自诩无愧于心,可对亲自教养我长大的皇阿玛,都未能以诚相待……”
容歆安慰地握了握胤礽的小臂,“殿下,还来得及。”
胤礽沉默片刻,道:“皇阿玛四月巡塞外,似是打算留我在京中,我想要拒绝,随驾左右。”
“只要您想清楚了,我都支持您。”多年如一日,容歆依旧对他这么说。
胤礽嘴角浮起笑容,“姑姑,大清的江山于我重过生命,我从来就没想过落魄收场。”
“嗯。”
胤礽不再多说,扶着容歆上马车,柔声道:“宝珠若不听话,便送回来,莫扰了姑姑的兴致。”
他说这话时,已经离马车不远,宝珠听个正着,顿时便不依道:“阿玛——宝珠冤枉,宝珠是咱们家最娴雅的格格。”
娴雅?
胤礽轻笑,然后在小女儿再次闹腾之前,隔着马车窗敲了敲她的脑门,“趁着这个时候,学学如何照顾自己,别累到姑姑。”
他说完,又看向东珠,见东珠睁着一双明亮纯净的大眼睛与他对视,到底没说什么。
东珠转向容歆,明明没什么内容,可容歆就是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了疑问。
“没事。”容歆摸摸东珠的头,道,“记住嬷嬷以前跟您说过的话,不必在意别人的想法。”
东珠便收回视线,重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马车启动,宝珠新奇地望着马车窗外,看见什么好吃好玩儿的都想买回来,容歆也都一一满足她。
宝珠拿到手,也不吝啬,好吃的就先喂姐姐一口,她再吃一口,从城内到庄子上这一路,七、八种小吃食,姐妹两个全都消灭一空。
戴梓已经年迈,可还留在庄子上做着他钟爱的事业,见到东珠,极为欣喜,也不在意她不会回应,拉着她解说最近的成果。
宝珠第一次来,四下打量,颇为好奇。
容歆嘱咐她不要随便乱碰,便在试炮场边缘的棚子里坐下,边喝茶边思考她要做点儿什么。
胤礽如今作为粤亲王,进可攻退可守,皇长孙又深得康熙宠爱,朝中有他们父子,不需要旁人再插言。
不想其他人,她想做什么呢?
十年前,容歆想建一所女子书院,给这个时代的女子多一种可能。
二十年前,容歆希望太子得偿所愿,能够完成他想要完成的志向。
三十年前,容歆希望太子平平安安的长大,不负讷敏的期望。
四十年前,容歆想要等讷敏儿孙满堂,便得一处宅子,几个下人,过闲适的日子,然后去看世间不一样的风景,偶尔进宫讲给讷敏听……
容歆眼中一瞬间闪着晶莹,转头看向夕阳。
夕阳在日落西山前的最后一课,仍然映红了天空,夜幕不降临,余晖便不会尽。
容歆抬手放在眼睛上,遮住傍晚不甚刺眼,甚至称得上柔和的阳光。
她今年五十九岁,身体还算硬朗,立即出发,想必能趁着老态龙钟之前走遍大江南北,用她余生的山山水水和一直幽居在她心里的姑娘告别。
这个念头一起,容歆便有些控制不住心情,一连喝了几口茶水,方才稍稍平静下来,然后便被巨大的爆炸声吓得手一抖,茶杯落在她的腿上,打湿下摆一大片。
容歆也顾不上管,因为爆炸声落下之后,又有一串“哒哒”声响起,她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过去,便见宝珠双手捂着耳朵,满脸惊吓,而她的脚下,一把连珠火铳不知怎么触动了扳机,正在突突发射。
连珠火铳的后坐力极强,宝珠就踩在扳机处,受到冲击几乎要踩不住火铳,好在旁边守卫的人反应迅速,立即蹲下身控制住手铳,以防伤到格格。
容歆离宝珠近,发现这情况便赶忙走过去,将人抱在怀里,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格格不要怕。”
安抚之余,容歆眼神冷漠地扫过宝珠的随侍,那两个侍从吓得面色惨白,立即便跪在地上,连求饶都不敢。
东珠和戴梓也听到了这边儿的动静,匆匆跑过来。
戴梓问:“发生了何事?火铳怎会突然发动?”
控制住手铳的人是戴梓的徒弟,此时听到先生问,立即恭敬地答道:“有一把手铳忽然炸膛,吓到了格格,也震掉了连珠火铳,被格格踩到,所以……”
众人看着地面上的几把手铳,证明这真的是个意外。
容歆收回目光,抱紧受到无妄之灾的宝珠,边抚着她的背边安抚道:“没事了……”
宝珠终于从惊吓中回过神,忽地大哭起来,哭声极尖利,险些吓得戴梓徒弟扔了火铳。
容歆距离最近,几乎震破耳膜,好半天心脏都突突地跳,停也停不下来。
而宝珠眼见容歆没有理她,哭得更加大声,还一边哭一边喊:“嬷嬷……呜呜……宝珠吓飞了……”
她是飞了,脑子吓飞了。
容歆哭笑不得,不过稍一响便知道她这大嗓门儿是怎么回事儿,担心她耳朵出问题,便请戴梓立即叫大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