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敷衍下一顿饭,照礼是该回宫了,兰陵似乎不想让他们久留,司礼太监来问沈昭归程时,兰陵甚至一句客套话都没有。沈昭看着坐在一边深郁寡言的瑟瑟,登时也没了兴致,便让摆驾,立即回宫。
两人上了车辇,瑟瑟挑起车幔向后掠了一眼,今日回门沈昭将傅司棋和苏合都带过来了,两人各骑一匹红鬃高骏马,跟在车驾后,很是威风。有小厮模样的人俯在傅司棋耳边回禀着什么,似乎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听得傅司棋眉头紧皱。
瑟瑟冷哼了一声,放下车幔。
沈昭凝着她的脸,茫然道:“你这又是怎么了?谁惹着你了?”
瑟瑟勾唇,唇上胭脂鲜红,笑靥娇俏,风情妩媚,慢声细气地说:“你呀,这事儿如何收场,全看太子殿下能不能秉公处置。”
沈昭更是摸不着头脑,可瑟瑟却也不跟他多说,任他如何软语温言询问,她只一副爱答不理的冷淡模样。
回了东宫,瑟瑟径直跟着沈昭去了正殿,傅司棋看上去仓惶焦虑,似是有要事要向沈昭回禀,见瑟瑟跟了进来,稍一犹豫,道:“臣告退。”
瑟瑟却叫住了他。
她面上含笑,眼睛里透出的光却凉透了,凛凛盯着傅司棋,道:“你可不能走,这里有一件事需要傅詹事为本宫解惑。”
傅司棋自小便跟在沈昭身边,他与瑟瑟也算是一起长大的,自幼相识,熟稔至极。瑟瑟历来又是个宽宏好说话的性子,自嫁入东宫,鲜有的几次照面,从未在傅司棋面前这样郑重地端起过太子妃的架子。
他有些不好的预感,婳女却已经出去让人将那三名侍女带进来了。
傅司棋乍一看到她们出现在这里,心里长舒了一口气,但触到瑟瑟那湛透冰凉的眸光,立即又觉得头皮发麻。
瑟瑟在侧边寻了张椅子坐下,歪头看向高居主座的沈昭,慢悠悠道:“今日回门,趁殿下和母亲在前院说事,这三名侍女说是奉了母亲之命来给我送小玩意……”她朝婳女使了个眼色,婳女立即将那翡翠盒子呈给沈昭看。
沈昭本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打开那盒子,看到盒中浮雕的几个字,脸色遽然大变,猛地看向傅司棋。
瑟瑟道:“她们说了,南楚有人在想我,想让我写封书信送过去以解相思——太子殿下,我到底做错什么了,让你们这么试探我?”
沈昭眼中的惊疑不定渐渐淡去,化作了尖削利刃,刺向傅司棋。
傅司棋忙跪倒在地,道:“太子妃,这件事跟殿下没有关系,都是我自作主张……”
“行了。”沈昭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这么愚蠢的事,是孤能干出来的吗?用得着你在这里替孤开脱,还是先担心自己吧。”
瑟瑟转过头来看他,面无表情地慢吟吟道:“是呀,你比他聪明,三言两语就替自己开脱干净了。”
沈昭知道她心里委屈,且这委屈不是说几句甜言蜜语就能平复的,他沉吟了片刻,平静道:“瑟瑟,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瑟瑟隔着厅堂宣阔,与他默默对视,蓦得,站起了身,往外走,走到门口,退了回来,冲跪在地上的傅司棋道:“我娘生性谨慎多疑,从来不会买从南楚来的女子为婢,还有,徐长林也不是个傻的,就算真想我了,也不会傻到让我留下白纸黑字的把柄。所以……小傅子,从头到尾傻的人只有你。”
傅司棋听她叫自己‘小傅子’,心里瞬时五味陈杂。年幼时经常聚在一块儿玩,傅司棋总跟在沈昭身后不离左右,温瑟瑟偏爱取笑他,时常叫他‘小傅子’,‘大总管’。
半大的孩子,尊卑观念尚浅,傅司棋吃不得亏,常常反击,跳着脚叫瑟瑟‘殿下的小媳妇’,‘太子妃’。
把瑟瑟搔得脸颊通红,恼羞成怒时,便放出狠话:“我将来要是当了太子妃,就给阿昭递谗言,非把你变成真的小傅子不可。”
年少时的明媚无忧光影,一晃而过,不经意竟成了如今的模样。
傅司棋忍不住回头看去,见瑟瑟已领着宫女走得很远,花摇枝颤,纤影淡淡,就如同年幼时那遥远的记忆一般。
傅司棋在筹谋这些事时,在做这些事时,从未有过迟疑,他认为自己没错,所作所为是在保护他的殿下,殿下被人蒙蔽,色令智昏,他不能不多长点心眼,让殿下尽早醒悟。
可刚才瑟瑟唤他‘小傅子’的那一瞬,他突然觉得自己好似做错了。这不是一个木偶,是跟他们一起长大,鲜活生动的人。她愉悦时的娇笑,羞恼时的嗔骂,都是那么深嵌鲜明的镌刻在记忆里,怎么能因上一辈争权夺利炮制出来的身世疑云,就轻易地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给全盘否定了?
从什么时候起,他变得这么偏激,甚至……这么恶毒了?
他闷头想了想,追溯本源,大约是从温瑟瑟坚决要退婚开始。
他一直都说,温瑟瑟是太子殿下认定了的人,何尝不也是他傅思棋认定了的。在他内心深处,无比坚定温瑟瑟是太子殿下的人,她会是太子妃,他早就立志要忠于殿下和太子妃。这是誓言,怎能轻易更改?
可温瑟瑟却一次次在践踏着旁人的心,殿下和……他的。
那些年深宫寂寂里的相伴,温瑟瑟一次一次永不厌烦端上来的各种美味佳肴,其实除了太子,他也尝过。
那些艰难寥落的岁月,其实是他陪着他们一同走过来的。
只是在温瑟瑟的记忆里,大约只有她和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半分他的影子都没有了。
小傅子……他以为她早就把小傅子忘了。
他出身簪缨世家,祖父是太子太傅,自小被带入宫闱,看尽了那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所经历的磨难,也看过了他隐藏在冷漠外表下滚烫的内心,早早立誓,要一生效忠。
这世上,能让他牺牲自我,自愿忍让的,只有太子殿下。
他甚至曾经在内心堪称僭越地想过,就算长大了,就算尊卑有别,就算注定要慢慢疏远,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和温瑟瑟对着相互揭短,嬉笑怒骂。但殿下可以,他要迎娶温瑟瑟,会和她一生一世,白首偕老,他会幸福。
殿下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殿下娶到温瑟瑟就是他……
世间的圆满总是难求,何必要执着于形式?所谓地老天荒,白首不离的样子,他已在心里构筑出来了。
殿下就是他,他就是殿下。
可是温瑟瑟怎么能背弃他们!
她先是要退婚,后又跟那个徐长林不清不楚,偏偏每一回殿下都大而化之,对她百般纵容,就算真的爱她,怎么可以这么卑微!任由她三心二意,不忠不贞!
他躲在太子殿下的身后对温瑟瑟横加指责,每一句蠢话,每一桩蠢事,都是他想讨要一个说法,想让她认错。
他是太子的心腹,替太子指责她是师出有名,也唯有这样,才是师出有名。
可刚才她叫他小傅子了,又叫他小傅子了……
傅司棋心中筑起的高台轰然倒塌,他猛然抬头看向沈昭,见沈昭已让人把那三名女子带下去,目光清寡地看向自己,道:“你还真是把孤的话当成了耳边风。”
傅司棋低下头:“臣知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