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神情寡淡:“人性如此,我心里一直都是有数的。从前艰难时,自始至终站在我身后竭力辅佐,忠心不二的寥寥无几。等大局已定,该论功行赏时,反倒也是他们安安静静,从不邀功。瑟瑟,我留着高颖,一来是因为他立了些功劳,二来是另有用处。你很快就会知道……”
话音刚落,内侍快步进来禀,说是中州有新奏报来了。
沈昭让呈上来,冲瑟瑟笑说:“我看没准又是告状的,你说高颖天天在背后乱嚼舌根子,玄宁到底知不知道啊?”
瑟瑟正一肚子火,想护护犊子,可一瞬突然意识到,高颖之所以这么频繁地上书告状,是因为他只能如此。
高颖离京时,沈昭借口调用云州守军,压根就没派给他多少兵马。而如今虽名义上是他和玄宁同时率兵前往中州封赏犒军,但其实高颖就是个摆设,真正握有实权的玄宁。
所以,高颖在奏折里这么义正言辞,可能在中州压根就没有人正眼看他,玄宁手握重兵,想要拦截这告状的奏折轻而易举,可他没有,由着高颖折腾,说明压根就没把他当回事。
难怪刚才沈昭调侃“玄宁到底知不知道”时语气中带了一丝丝的同情,瑟瑟也开始同情这老家伙了。
但随即又生出些疑虑:“阿昭……你这样,真的不怕玄宁和中州守军他们联合起来,起兵造反?毕竟……”
沈昭掀开奏折的手微顿,抬眸看她:“瑟瑟,我瞒了一些事。你父亲到了长安,想见你母亲一面,被我给扣下来了。元祐有了身孕,在御史前往云州宣旨的时候,我顺道让人把她带回了长安,秘密安置在宫外,连萧太妃都不知道她回来了。”
他微微一笑:“所以,我相信玄宁。徐长林许诺给他的东西再诱人,那都是虚无缥缈的,比不上父母妻儿的性命的。”
“你不要怪我利用你父亲,毕竟,我连自己的亲妹妹都利用了。这是我的手段,我希望你能学会了。因为我看了淮关的战报,徐长林太厉害了,以弱迎强,却逢战必胜,完全承袭了舅舅当年的打仗天赋。再这么下去,只有一条路,我御驾亲征。”
瑟瑟抓紧了裙纱的手倏然松开。
沈昭眼中柔情缱绻,话却格外冷硬:“你现在明白了吧,想要当一个好皇后不是那么容易的。不是你念几本兵书,勤勉上进就能做到的。要有手段,必要时也得狠心,只有狠得下心才能控制住局面,才能令百官臣服。”
第112章 112章
瑟瑟愣怔地看着他, 好半天才找回一点意识,直接略过那些暂且掰扯不清的事,直奔最关键的:“你要御驾亲征?”
这兜兜转转岂不是又回到了前世的轨迹,南楚大军压境, 徐长林战无不胜, 沈昭不得不御驾亲征, 然后独将瑟瑟留在深宫里……
不, 其实还是有差别的。康儿还活着, 玄宁也还活着。而且她跟前世也不一样了。
瑟瑟细数着这些不同,像是要给自己一些安慰,可还是止不住内心深处的恐惧翻涌,宿命的阴影缭绕不散, 总是能轻而易举战胜冷静。
沈昭看着她脆弱的模样, 甚为怜惜, 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抵着她的额头轻声道:“瑟瑟, 你要相信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和心血不是白费的, 你能独当一面, 你有这个本事的。只要别感情用事,以大局为重。”
瑟瑟闷了一会儿, 道:“我试试……”
沈昭捏了捏她的鼻子, 喟然叹道:“我的瑟瑟啊,但凡有第二条路走,我都不想把你自己留在这里。可到如今我才明白, 隔世重生, 能改变得终究有限, 有些事还是得经历的。毕竟, 我们是人,不是神,不能求事事尽如人意,只能求结果圆满就好。”
他说完这句话,才拿起中州送来的奏折,刚扫了一眼,脸色立马变了,惊喜浮上眉眼间,把恹恹不想理他的瑟瑟拽回来,道:“这是陆远的奏折,他说据他判断,中州危机已解,南楚细作抓住了大半……”他飞速往下掠,面上悦色渐渐淡却,些许遗憾地摇头:“可惜,没抓住裴元浩和沈旸,被他们跑了。”
这一场纷乱持续了不到一年,到绥和五年的秋天,在清扫干净反叛余孽后,大军才正式班师回朝。
回朝的第一天,高颖就怒气腾腾地来找沈昭告状了。
原来他在中州并不是无所建树,反倒是曾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找到了中州将领与徐长林暗通款曲的信件。
只可惜,这些信件未来得及见一见天光,便被温玄宁收去了,他不光收去了,还当着所有中州将领的面儿把那些书信付之一炬。据说点火之前温玄宁曾派重兵看管信件,自他和高颖往下,无一个大秦官员见过信件中的内容。
高颖气得浑身发抖:“这分明是暗藏祸心,替那些贼子在遮掩。”
沈昭自始至终神情淡淡,如深涧静水,波澜不兴,一直等着高颖说完了,才停笔,微仰了身体,平静地看向他。
“高爱卿辛苦了,朕都知道了,下去歇息吧。”
高颖登时涨红了脸,额间青筋凸绷,压着怒火道:“陛下,恕臣大不敬,您不能再这样偏袒下去了,您是天子,该为臣子主持公道。”
沈昭凝着他看了一阵儿,倏尔笑了:“你说得对,朕是天子,得不偏不倚,得为臣子主持公道。”
他的声音清越,如山泉潺湲,如裂玉碎金,落在空空荡荡的大殿中,竟无端有种阴森震慑之感,让高颖一时不敢说话。
“你以为中州距长安路遥遥,朕便真的做了甩手掌柜,任凭你们闹,万事不操心吗?高爱卿,朕今日告诉你,校事府的人一直紧跟着你和温玄宁,你们在中州的一举一动朕都了如指掌。”
高颖一颤,默默抬手开始擦汗。
“你可真是能干得很啊,温玄宁手握重兵,陆远总领军务,他们都找不到的信件,可偏偏让你一个光杆钦差找到了,你就没觉得奇怪?到底是你能干,还是徐长林能干?是你找到的信件,还是徐长林想让你找到?”
“那些将领本来就是自保之心甚于想要谋反,陆远和温玄宁合力弹压,恩威并施,就把他们压下去了,待将来灭了南楚,山河一统,朕有的是时间慢慢收拾他们。你倒好,弄出来一些信件,你是生怕他们不反是不是?朕且问你,既是他们和徐长林往来的私密信件,若不是徐长林故意放出来的,怎么能落到你手里?是有人想谋反还得给自己留下罪证吗?”
沈昭深吸了一口气,指着他道:“温玄宁烧了这些信,就是在告诉他们,不管他们之前干过什么,朝廷都既往不咎。若是要追究,他这毁坏证据的国舅、驸马第一个遭殃。他把自己的命和这些人的命绑在了一起,才能让他们心安。”
沈昭不无嘲讽道:“是你成全了温玄宁,立了朕登基以来罕有的功勋,经你这么一推波助澜,朕不大肆封赏他都说不过去了。”
高颖的脸色难看至极,嘴唇翕动,半天没吐出句完整的话。
沈昭却不打算放过他,凤眸中锋锐毕现,声音森冷如冰:“你是朕的太子少师,是刑部尚书,你不是个蠢人,你知道那些信件的威力,你想让中州易帜谋反,对不对?”
高颖猛地战栗了一下,扑通跪倒在地,胆怯地低呼:“陛下……”
沈昭连连冷笑:“你知道凭朕如今的实力,就算中州反了,也有能力镇压,大秦乱不了。可一旦他们反了,就能用‘谋反’二字彻底压倒兰陵一脉,甚至还可以逼着朕废后,对不对?”
高颖只觉浑身瘫软,在沈昭那冷冰冰的注视下,竟连半句辩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哪是天子,分明是窥探人心的鬼魅。
沈昭道:“高颖,你是朕的心腹重臣,皇后这些年如何辅佐朕,如何帮着朕对付兰陵,你看得一清二楚。可你一朝得势,全然不顾这些,只为私利颠倒黑白。傅司棋说得对,这就是过河拆桥。你真的就一点都不害怕朕学你做同样的事吗?朕做,还有个更好听的说法,叫‘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高颖忙撑着瘫软的腿跪直了,连磕了好几个头,哀嚎着“求陛下饶命”。
说话间,凤阁又送来一摞奏报,沈昭随意翻了几方,全是淮关的战报,他朝高颖扔了一方过去,凉凉道:“看看,这就是徐长林,短短数月,连下我军数座城池。你以为中州一旦乱起来,朕有心力去慢慢平叛?那位武安侯谋局千里,是要来决一死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