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政,看着我的眼睛……”姬丹略踮起足,扳过嬴政的肩膀与自己四目相对,接着一个字一个字,认真而坚定地说道,“我明白你的感受,你心里的彷徨、无措和悲伤我都感同身受,那种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感觉我也有过……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相信我,就像小时候那样。阿政不是说过吗,有任何不开心的事都会告诉小鸡蛋。”
小时候?
嬴政怔住,幽深的眼眸微微睁大,不知是否是姬丹的错觉,对方的眸里似有一抹微光闪过。
“不是我干的……”嬴政的唇嗫嚅着,像一个孤单无助的孩子。
“那两个孩子是中箭而死,不是我杀的……可母后不相信。”
“她故意激怒我,然后撞向我的剑,就是想让她自己死在我的手里,让我背上弑母的骂名……从始至终,我从未想过要去伤害她……”
“但是她呢?她却从未把我当作她的孩子,甚至连疯了都不肯看我一眼……”
姬丹震惊了……
原来那天,德仪宫内竟然发生了那样的事!
阿政当时一定绝望透了吧?
再强悍的人也是有极限的,嬴政的神情愈渐激动,双手抱住自己的头。
姬丹意识到他的情绪又要失控,情急之下伸出手捧住他的脸:“不会的!她毕竟是你的母亲,不会不要你……”
“那你说,为何母后什么都记得,却唯独忘了我?”
那双眼睛里满满都是迷茫与彷徨,看到这般脆弱的嬴政,姬丹心痛得无以复加。
“有时候越是牵挂和在乎一个人,就越痛苦。一旦忘却,也就不会牵挂不会痛。太后忘了你,对她来说或许也不是一件坏事……”
为了至爱之人而嫁给一个根本不爱的人,甘愿成为爱与阴谋的牺牲品,这样一个女人,很难用“对”与“错”、“好”与“坏”来形容。
然而,嬴政的生命、温暖、心结和伤痛皆是来自于这个女人……
“真的吗?母后因为太在乎我,所以才会活得那么痛苦吗?”嬴政喃喃自语,目光却未从姬丹的脸庞移开。
他在等待一个回答,这个答案只有她才会告诉自己。
“也不全是,但她无疑是在意你的,因为在最艰难的那段时光里,她也不曾放开你的手。”
一句话,一瞬间,记忆的洪流回溯最初。
透过层层迷雾,嬴政视线里的一切越来越清晰可见……
山坡下,田埂旁,一位美貌端庄的妇人左手提着个篮子,右手牵着一个孩子穿过田野,来到一棵枣树下。
母子俩开始打枣,不一会儿便收获颇丰。
妇人从篮子里拿出一个最大最红的枣给孩子。
孩子咬了一口,枣肉沁人心脾的甜让他满足地眯起眼睛,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将手里的枣儿递到母亲嘴边。
母亲愣了一下,然后也咬了一口。
母子两人望着对方,都笑了。
风轻轻吹动,麦浪此起彼伏。
阳光柔和,岁月静好……
姬丹从甘泉宫出来时已接近日落,迎面见一儒生模样的年轻人朝她走来。
那儒生远远看到姬丹,便一拱手:“齐人茅焦,见过燕太子丹殿下。在下一直仰慕阁下的贤名,今日有幸得见,着实出乎意料。”
姬丹亦回以一礼,微笑道:“哦?不知哪里出乎阁下的意料?”
“燕人多高大魁梧,在下想象中的燕太子丹是一位身躯伟岸,气宇轩昂的男子。今日一见,方知凡事不可全凭经验论断。”茅焦的言辞不算含蓄,意思也很明显——姬丹的外表完全颠覆了他对燕国人,尤其是燕国男人的印象和认知。
不过么,要是对方知道面前这位燕国太子真正的性别,恐怕连话都说不出半句了吧。
姬丹暗暗打量茅焦,对方目光清澈透亮,态度不卑不亢,言谈举止得体之余又透出几分真性情,也许与那些虚与委蛇者打交道多了,她对于面前这位年轻儒生印象不错。
想到茅焦这时候出现在甘泉宫外,姬丹不禁多问了句:“阁下是来面见秦王的?”
“正是!”茅焦回答道,“在下专程前来为太后之事向王上请愿,希望王上能收回成命。”
“你难道不知为此事力谏的人都被秦王斩首了吗?在你之前,已有二十七位大臣为此丢了性命……”姬丹不知道眼前这个名叫“茅焦”的青年是真的不惧死亡,或者只不过是抱以侥幸的念头,想搏个青史留名。
但无论是哪种,她都不愿阿政的手上再徒增无谓的人命。
茅焦闻言,淡淡一笑,如清风朗月:“我是个孤儿,又尚未娶妻生子,若为此掉了脑袋也没什么;若免于一死,王上则势必听从了我的进言。很多事情,不去试试怎么知道不行?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成为第二十八名死谏者罢了。”
说完,便与姬丹擦肩而过,毫不犹豫地走向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