蕲年宫。
不多时,樊於期同他的手下行至宫门前,远远望去,果然见外面乌压压一大片皆是清一色-身着便服的士兵,人人手持弓-矢与戈矛,兵器冰冷的锋芒反射着白日天光……
樊於期观察了一下眼下情形,吕不韦的人很明显已经将整个宫城围了个水泄不通,看样子蕲年宫他们是势在必得了。
想到宫中残余的卫兵以及自己手下总共加起来不过百余人,樊於期心中不免沉重,自己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可是宫里还有王上和太后……
然而,他面上仍然淡定自若,对手下诸人说道:“蕲年宫易守难攻,宫内守备充足,且有王上在此坐镇。你们只需牢牢守住宫门,援军很快就会赶来!”
一语既出,手下众人皆点头听令:“是!”
为今之计……为今是真的没有什么计策了,能想出的招数、能用的人都用上了,只盼着苦夏小姐能够顺利到达营地调出雍城附近的驻军,越快越好。
他的人撑不了多久,可即使如此,他樊於期也会拼尽最后一口气,力战到最后一刻。
“将军,王上还在这里,他们当真如此胆大包天吗?”杨端和在一旁小声问了句,屯留一役后,他成为了樊於期的副手。
樊於期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指着面前高高的宫墙:“你若不信,上去试试。”
杨端和还真就去试了,自己拿了梯子选了一处位置搭好,不过他并未急于爬上墙顶,而是折下一根树枝,将自己的头盔套在树枝上,然后才“噔噔噔”上了梯子。
这小子鬼机灵着呢,樊於期笃定他不会真爬上宫墙拿小命去冒险,所以才放心大胆地任由他上。
杨端和在接近墙头处停了下来,并没有爬上城楼,而是将自己的头盔举过墙头,从对面远远看去真的像有人探出脑袋一般。
杨端和回头朝樊於期“嘿嘿”一笑,紧接着面对宫门外放声喊道:“今日乃王上及冠大礼,尔等竟敢私自包围宫禁,不怕夷三族吗?”
话音未落,“嗖”的一声,一支利箭闪烁着寒光瞬间射穿了他的头盔!
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然而杨端和还是小小地惊了一下,站在梯子上无辜地望向樊於期。
此时此刻,宫门外响起吕不韦的声音:“王上已被逆贼控制。传本相令,一个时辰内攻破蕲年宫,每人赏百金!”
“将军,看这情形他们马上就要进攻了,要不咱还是护着王上一起撤吧。咱们这点人,根本守不住啊!”
杨端和说的是实情,樊於期又岂会不知?
只是逃,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正思索间,蕲年宫正门处传来“嘭嘭嘭”的闷响,震彻耳畔……
吕不韦的人马已经开始进攻了,破城锥一次又一次重重地撞-击着巨大的宫门!
“抵住!全都给我用力抵住!”樊於期大声喝道,“他们攻不进来的!”
说着,他亦上前侧过身,与众卫兵一起抵住宫门。
蓦然间,箭-矢从天而降,带着一簇簇火光射在他脚边的地面上,霎时宫门内大大小小的火苗迅速蔓延开来,远处的树木和宫殿皆被点着,一时间蕲年宫周围燃起了熊熊大火……
“将军,看来这帮王八蛋是铁了心要把我们活活烧死啊!”杨端和年纪虽不大,但也算是上过战场亲历过生死的人了,可他何曾见识过宫变这样的阵仗?
“啰嗦什么,还不跟我去救火!其他人捂住口鼻!”樊於期大吼一声。
他知道,越是在这种时候越不能乱。
王上和太后还在宫里,不能不救,宫门处的攻防战还在继续,他只能留下一部分人手以防大门被敌方攻破。
所幸不远处有一方水井,樊於期指挥一些人跟随杨端和取水,先扑灭外围一些小的火苗,自己则去试着再去找找看能不能寻到吕心与吕念。
毕竟如今蕲年宫已是死局,樊於期此举俨然是做了弃宫城而逃的打算,若两个孩子没找到,太后是断不会离开这里的,倘若太后执意不走,王上……恐怕也不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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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之前大家忙着找孩子之际,其实吕心和吕念也在找赵姬。
然而那时候宫中大乱,两个孩子迷了路,又惧怕陌生人,只好一直躲在柱子后面。
不知是否因火光的吸引,吕心和吕念从柱子后探出脑袋,看到一个穿着盔甲的男人正四处张望,仿佛寻找着什么……
“樊於期!”两个孩子一眼认出对方正是他王兄身边的护卫樊於期,当即从柱子后出来,朝对方一边挥手一边跑去。
樊於期一转身蓦然看到两个孩子朝他奔来,内心还没来得及欣喜,陡然间面色一变,大喊道:“卧倒——!”
可惜,还是晚了。
随着箭-矢蜂拥而至,吕心与吕念瞬间被射得如同刺猬一般,无声无息地倒在了樊於期的眼前。
眼眶一酸,樊於期几乎咬破下唇,一阵热泪硬是被他逼了回去……
其实他与这两个孩子之间并没有什么感情,只是两个小小的生命竟这般枉死在他面前,他不能忍受,也无法释怀。
这不是你死我活、听天由命的战场……即便是战场,也断不会波及到这么小的孩子!
樊於期强忍着泪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去找嬴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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蕲年宫外,吕不韦双手负于背后,淡淡地看着破城锥不断撞向宫门。
快半个时辰了,宫门看上去依旧固若金汤。
可吕不韦神色平静,一点也看不出着急。
他当然没必要心急,宫里那位已注定是瓮中之鳖,该着急的应该是对方。
不多时,一阵密集的箭-矢从头顶上空越过,径直落入对面的宫墙内,紧接着宫门方向一缕缕浓烟冒出……
吕不韦当即大惊,赶紧掉头向身后的箭阵走去。
李斯正在指挥弓-箭手放箭,抬眼见到吕不韦大步流星走来,尚未来得及行礼便听对方问道:“谁放的箭?”
“是下官让人放的。”
李斯话音刚落,吕不韦再次质问:“谁让你放箭的?”
“吕相且听下官一言,雍城不知何故发生骚乱,百姓们都争相出城了。若我们无法及时攻破蕲年宫控制王上,等附近的秦军赶来,形势一个逆转,那我们可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雍城的情况本相了如指掌,还用得着你提醒?!”吕不韦极少情绪失控,此刻却不由得大声指责李斯,“本相早已三令五申,没有本相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放箭。你这般放火焚宫,万一王上和太后有个好歹,你可知是什么后果!”
李斯忍不住反驳:“吕相,现如今的局势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王上心思缜密、手段狠辣,就算被我们挟制也难保不是个隐患。王上是断断留不得了!若吕相想保全自己千古贤名,在宗室里随便挑个人当秦王不就成了?至于王上的死,大可以把所有罪责推到嫪毐的身上,反正死无对证……”
“啪——”一个耳光,李斯的脸偏向一边,吕不韦愤而大骂道:“蠢货!更换国君非同小可,你以为是和菜市上的贩夫走卒讨价还价吗!倘若上来一个昏君,秦国怎么办?若是秦国乱了,你李斯还能讨得了好?!”
面对吕不韦的盛怒,李斯笑着摇摇头:“下官本以为吕相杀伐决断,当称得上是一代枭雄,没想到您终究还是不能免俗,关键时刻如此妇人之仁……下官断言,吕相已然败北。”
“本相如何就不劳先生费心了,先生还是想想自己的退路吧。来人,把他带下去!”吕不韦说完,两名士卒上前将李斯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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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於期找到嬴政的时候,对方正襟危坐于蕲年宫正殿中-央的王座之上,“定秦”立于两膝之间,双手搭在剑柄上,不知在闭目凝神亦或是静静地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王上……”樊於期放轻脚步,随即打破沉默道,“宫门快要守不住了,吕心和吕念被叛军的流矢所杀……属下,没能救回他们。”
嬴政缓缓睁开眼眸,仍旧一言不发。
随着远处传来一声巨大的声响,紧接着,厮杀与刀剑碰撞之声渐起。
樊於期再也无法保持淡定,赶紧说道:“宫门已破,请王上尽快换上便服,属下即刻护送王上和太后出宫!”
嬴政缓缓起身,往前踱了两步,脚步声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空落的殿内。
这一刻,他依然是一国之君,亦是走向末路的王。
“能逃到哪儿去呢?就算逃出了蕲年宫,能逃得出雍城么?就算逃出雍城,乃至逃出了秦国,寡人接下来又能去哪儿呢?”嬴政长叹一声,“罢了,寡人终究是比不上吕不韦,这江山果然还是他的……”
讲到这里,嬴政忽而面向樊於期,开口道:“寡人不想逃了,不想再继续过那种任人欺凌、如同过街老鼠一般的日子了……寡人是大秦的王,宁可战死,也绝不被俘!”
言毕,嬴政伫立于那高高台阶上,“刷”地拔出那把新铸的佩剑“定秦”。
一阵龙吟声过后,剑刃带着寒芒冽影,顺着这位年轻君王的手指向正殿的大门:“尔等可愿随寡人一战?”
“属下愿誓死追随王上,刀山火海,无所畏惧!”殿内的十余名死士皆单膝跪地,齐声回答道。
樊於期亦盯紧殿门处,右手不自觉地握紧巨阙的剑鞘……
他早已做了决定,宫门已经沦陷,只要蕲年宫正殿的大门一破,自己便第一个冲上前去,能杀多少是多少。
大殿之内,静得仿佛连一片羽毛的落地声都听得见。
嬴政从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释然,更轻松。
左不过是个死。
他死了,吕不韦便再无计可施;他是输了,可吕不韦也赢不了……
想到这里,他感觉放下了一切,嘴角竟微微上扬。
蓦地,宫外响起军队集结与冲锋的号角声,一时杀声震天。
吕不韦的人马已经攻破外围的宫门,正向蕲年宫的正殿进攻,此刻吹响号角的不可能是敌方,难道是
嬴政将信将疑地看向樊於期,但见对方眸光盈盈发亮,欣喜之色溢于言表:“是援军!王上,援军到了!我们赢了!”
嬴政的身形微微晃了晃,又立刻稳住,那把“定秦”依旧握在他的掌心,握得更紧。
是啊,赢了。
他终于赢了!
就在前一刻,他还笃定了自己要去赴死,做好了引剑自刎,血祭山河的打算……
在这场以彼此生死荣辱为赌注的棋局中,是他嬴政挺到了最后关头,击败了吕不韦,成为最终的赢家。
厮杀声此起彼伏,半晌之后,渐渐偃旗息鼓。
蕲年宫正殿的大门外,响起一个男子浑厚嘹亮的声音:“王上,叛贼已悉数剿灭,臣芈启前来恭迎圣驾!”
樊於期狐疑地望向嬴政,关于昌平君芈启,他虽有所耳闻,可毕竟从未见过面,此时自是不能掉以轻心。
嬴政点了点头:“寡人不止一次见过昌平君,听声音确实是他……开门吧。”
随着“定秦”入鞘,白亮耀眼的利芒自持剑者的眸底一晃而过,隐约的龙吟声与殿外所有嘈杂与纷乱皆归于平静。
殿门缓缓打开,娇小的身影带着室外的一抹亮色映入嬴政的眼帘,紧接着温软身躯猛地扑入他的怀抱,如冬日暖阳,如荼荼烈火。
“王上!”苦夏不顾一切地环抱住嬴政,因奔跑而泛红的脸儿紧贴着面前之人的胸膛。
嬴政怎么也想不到第一个冲进殿内会是苦夏,对方一上来便给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更是让他始料未及。
“王上平安无事,真的太好了……”苦夏喃喃着,双臂不由自主地收紧,生怕自己一不留神松了手,对方就不翼而飞了似的。
嬴政的剑眉微微舒展,似是迟疑了一下,然后伸手轻轻抚摸着苦夏的一头青丝:“寡人没事。谢谢你,也多亏了有你!”
此话不虚,若不是苦夏在千钧一发之际替他挡下嫪毐致命的一剑,若不是苦夏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并冒着极大的风险用虎符调来了驻扎在附近的秦军,赢的人便是吕不韦了,一败涂地甚至身首异处的也就成了他嬴政。说苦夏是解救蕲年宫危局的第一功臣,一点也不为过。
昌平君紧跟着苦夏进殿,他一来到嬴政面前便撩袍跪拜,双手奉上虎符:“臣拜见王上!叛臣吕不韦已被我方控制,其门客死伤大半,其余均已生擒。现将虎符交还于王上……”
“昌平君救驾有功,寡人定会重重地赏你。不知率军援救的将领是何人?”嬴政接过虎符,抬手示意对方起身。
“回禀王上,乃是蒙武蒙将军。”昌平君回答道。
“让他也进殿吧。”
“末将参见王上!”蒙武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嬴政,要是在平常,按他的级别连殿门外的台阶也摸不到。
嬴政令他平身,继而开口道:“寡人虽然没见过你,但知道你是蒙骜将军的儿子。蒙家世代忠良,果真是虎父无犬子!”
蒙武叩首拜谢,方才起身。
昌平君看了看殿外的天色,说道:“雍城局势已经受到控制,吉时尚未过,不知王上是想继续举行及冠大典,还是延后几日再办?”
嬴政大手一挥:“不必延后,即刻举行便是。”
昌平君闻言,俯身跪拜道:“臣遵旨。请王上移驾祭天台,接受加冠仪式。”
昌平君话音刚落,蒙武、樊於期、苦夏以及殿内众人皆跪地行大礼。
嬴政逆着光走向殿外,踏过殿前被鲜血染红的地面……
轻烟似的淡淡晨雾笼罩着他的全身,血腥味还没有散去,四处散落的刀剑残留着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