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邵老说,“听说徐先生找我?”
徐皓说,“原本么邵先生联系我,说要给我指条出路,日子都敲定好了,又因为我这点事耽搁了。现在想着时候正好,不如续上日程。您觉得呢?”
邵老说,“怎么,徐先生要来法国?”
徐皓拄着拐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窗口,凝视着昏黄色的日落,说,“为什么不呢?”
约谈比想象中还要奏效,徐皓不清楚到底是韩俞那边奏效了,还是安德烈那边奏效了,总之邵老在最后给了一个地址,法国这趟可以走。
徐皓现在这情况,说实在的,车勉强能开,走路只能拄拐,慢走不远就牵扯着浑身上下都疼。但他还是没怎么耽误时间,包了个私人飞机就过去了。
邵老挑的这地儿,说来也巧,就在尼斯边上大概一小时车程,上次和闫泽从葡萄酒庄园开车过来可能还路过过这附近的公路。徐皓下飞机的时候,扑面而来是法国早秋的凛冽又温柔空气,他吸了口气,看着眼前大片大片的田野,仿佛在看莫奈撇满黄绿色涂料的画布,平白生出故地重游的惆怅思绪。
安德烈带着人在私人停机坪接他,旁边车队排了一溜,抽烟的抽烟纹身的纹身,看着煞眼,一看不是什么合法分子在聚众。徐皓地址早发给过安德烈,两个人上车也没说什么话,车队就动了,然后沿着公路一线快速往目的地驶去。
第一站没去邵老那,徐皓早些时候让安德烈在当地找了个做手工西服的地方,按着他的尺寸给他做了一套正装,纯黑色,非常笔挺,非常潇洒,要是不拄着拐走就更好了。
但真到邵老那了,徐皓还是得拄着拐走。
邵老约的地方是一座高耸的古堡。很符合他的气质,古老、气派、宏丽、幽僻。徐皓拄着拐第一脚踩进那中世纪壁画涂满一整面墙的大堂时,徐皓感觉自己的这一只脚像是踏进了墓地,拐棍在上等地毯上落不下任何声音。
邵老在会客书房坐着,身后站着不下二十个人,皆面容严肃,低垂着视线。邵老极瘦,银发一丝不苟向后梳去,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一条细绒毛毯,单手夹着雪茄,视线落在雪茄旁侧。
徐皓拄着拐一步一步向前走,他西装笔挺,身段修直,气宇轩昂,又走得很慢。他身后也跟着不下二十个人,安德烈不着急,插着兜跟在徐皓旁边走,看上去轻松得像是进了自己家门,后面的人也同样,他们西装革履,五大三粗,神态不羁,像逛展览的一样跟在后面左右打量,有人甚至挑衅地吹了声口哨。
就在这两种气质截然不同的人马对峙中,徐皓挪到了邵老对面的那个椅子上,以极慢的动作坐了下来,然后把拐杖放置到一旁。
徐皓向后一仰,靠到椅背上,松了口气,随后双手从容在桌面上交握,然后对邵老说,“邵老先生,幸会幸会。客套话不多说。您要是不介意,就叫人都撤了吧。有些话,咱们还是私聊合适。”
邵老夹着雪茄抽了一口,看着徐皓,没出声。徐皓微笑着看他,又道,“您别看我现在收拾的像那么回事,其实现在让我再站起来都费劲。不说现在是在您地盘上,就是在别的什么地儿,就我现在这身体状况,咱俩真打一架都不一定谁打得过谁。我们简单聊个天,又能对您造成什么困扰?”
邵老落下雪茄,没说话,抬了抬手,他后面的人就开始往外走。
安德烈站在徐皓旁边,对徐皓说,“那我们在外面等你了,但说真的,你俩就这么干唠,能行吗?”
徐皓语气挺随意,“放心吧,我不是还跟你要了个后手吗?”
安德烈被噎了一下,说,“说真的,你不要还好,你这么一要,我真不知道待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们全出去,这彻底变成人家的地盘了,也不知道暗地里躲着什么东西,你可千万别冲动。”
徐皓说,“行,我有数,你放心吧。安德烈,这次谢了。”
安德烈轻轻捶了徐皓肩膀一下,“嗨,说这些干嘛。那我们出去了。”
安德烈说着,带走了最后一拨人。当整个偌大又古朴的书房仅剩下桌前两个人时,邵老点了点手中的雪茄,用捎带一些口音的中文问徐皓,“徐先生,你是为什么来这?”
徐皓又挂上那种微笑的神态,颇为绅士,对邵老道,“邵老先生,算来这才是咱们第二次见面。彼此之间算不得太熟悉,但该了解的都了解一些。我知道您为人,也知道您,很不赞成同性恋。”
邵老夹着雪茄的手指在桌上一顿,大概没想到徐皓能这么开门见山,徐皓的话也顿了顿,继续道,“原本呢,来见您之前,我想了很多话要对您说,我想跟你聊生活,聊本能,聊钱,聊实话。我想跟您说同性恋其实没您想的那么可怕,性和爱也不见得一定要服务于动物繁衍。我想说人类活着是一定要有其精神追求的,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在某些时刻脱离兽性本能。我想说甭管您信不信,跟您家底有关的那点东西我一个也瞧不上眼,您要是为了点破钱就这么爱折磨人,你把闫泽还给我,我俩找个农村种地去也比在你手底下遭罪强。我还想跟您撂实话,说实在的您上年纪了,快九十岁的人了,真拦又能拦到什么时候呢?您觉得我二十六岁我是等不起吗?等您两脚一蹬驾鹤归西,又管得了我们怎么做事?这类话我都想过,好听的、难听的、理性的、感性的。全都想过,但我后来仔细一想,这些话纯是虚的,产生不了任何价值,也不可能动摇您的任何想法。索性呢,我跟您说点别的。”
邵老看着徐皓,又抬起夹着雪茄的那只手,轻声一笑,略有些嘲弄似的,开口道,“你说。”
徐皓也从怀里掏了一盒烟出来,夹在手指间点上,眯着眼深吸了一口烟气,然后从容地吐出来,淡蓝色烟丝散遗在空气里。徐皓慢条斯理地说,“原先呢,闫泽跟我说过一句话,这句话在一个很特殊时刻说出来,让我记了很久。闫泽说,他不是邵崇明,不至于保不下我,还让人逼得跳海。我当时心想,怎么就要保我,还得不让人逼着跳海呢?他舅舅的事情我略有耳闻,确实是一件非常令人遗憾的事。我也挺理解老先生你的,这么大家业,前后俩继承人都犯上这种事。但理解归理解,问题在于……”徐皓抽了口烟,眯着眼,道,“不是说同性恋,你就可以不把他当人了。”
邵老嘴角那丝嘲弄的微笑随着徐皓的话逐渐敛得一丝不剩,到最后,他甚至有些被戳到痛处一般,眼底蕴着暗怒,对徐皓冷道,“你以为你什么身份,来谈论我们家事?”
徐皓抬起抽烟的手,看上去很客气,一点也没有要生气的意思,“是,您说的没错,我身份不够,谈不了你们家事。那就说点和我有关的。闫泽说他不是邵崇明,这个我信。但我也有句话想跟您说。”徐皓又吸了一口烟,思索了一下,才道,“我想说的是,我也不是邵崇明的爱人,那家伙被你逼得走投无路去自杀,我不会。我不需要闫泽来保护,更不可能看着他去跳海。人这一辈子就这么点时间,这么点机会,说实在的,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主动放弃它。我也不可能让闫泽放弃它。带着这个念头,我来找您。顺便的,为了让这场对话变得更加有信服力,我还给您带了个小礼物。”
徐皓把烟随意地叼在嘴上,被烟呛得眯着眼手向怀里摸去,他像摸打火机一样,从怀里摸出了一把手枪。
一支通体漆黑的手枪,冰冷,发沉,在徐皓握在手中拿出来的一瞬间,徐皓听见角落里有上膛的声音。
但徐皓仍是那种微笑的神态,好像自己手机真拿的就是一个打火机。徐皓把手枪放自己手边的桌子上一摆,夹起嘴上的烟,在烟灰缸里弹了弹。邵老手上那根雪茄的烟蒂燃断了,他却没有再去点烟灰缸,而是莫测地看着徐皓。邵老说,“后生,你敢带枪来,你不怕死了吗?”
徐皓微笑着弹干净了烟灰,继续慢条斯理地对邵老说,“怕,当然怕,您看,您刚刚完全有机会一枪毙了我,但您没有。这说明我们的谈判是有价值的。我在赌,赌您既然愿意见我,就说明您有不那么好解决的问题,赌这个问题再被解决之前,您不愿意一枪毙了我。当然,您明白,我没什么好跟您比的,带只枪来,无非就是,表表态。这样,还免得您再威胁我那些莫须有的,浪费咱们时间。”
邵老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年轻人自始至终冷静,镇定,带着挺客气的微笑,却是从进屋以后,一步没让过。他像是被风摧断的树,纵重伤未愈,豁着口子,仍一眼看得出向上生长的骨相。二十六岁,太年轻了,邵老一生阅人无数,不曾失态,竟没想到这一瞬间会透过这只枪想起从前。
邵老夹着雪茄的那只手慢慢低垂下去,他向上看,不知想真正看什么,整个人像是更瘦下去,连同气势都如余烬般沉落进地毯里。他看着壁画,双目震动又浑浊,像是想到什么,连同那人生来孤勇热情的天性都一并记起。多少年了,从禁忌开始就要陪他走入坟墓,可其中往事又如何说?邵老说,“如果当年嗰个人有一半够胆,企喺我面前,崇明又点会俾我逼到去死。”(如果当年那人有一半够胆,站在我面前,崇明又怎会被我逼到去死。)
徐皓也抹掉了脸上那层笑,他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说,“那个joseph,你一定见过治疗过程,平心而论,你真觉得效果大么?我和闫泽认识很久了,他很稳定,很健康,根本不需要被救治。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你是他外公,你就这么让人扒开他脑子看,你就让人给他按在地上打那些什么傻逼镇定效果的针。你不觉得疼,是么?那么我觉得疼,行不行?你不把他当人看了,我想把他当人看。那个姓乔的要真那么有本事,怎么深渊不躲他?为什么还得按在地上打针?还非得刺激成那样儿才能做治疗?快别让他瞎祸害人了,人给我吧,行不行?”
邵老不答话,徐皓伸手去拿自己的拐杖,勉力站起来,邵老在后面跟上最后一句话,“为什么joseph不行,你觉得你行?”
徐皓拄着拐,身后一片日光斜切入幽深的走廊,影子几乎与人重叠。他回头看了邵老一眼,继续一步一步往外走。
徐皓说,“因为深渊在躲我。”
有邵老这边松口,再办什么事就容易多了。徐皓和韩俞对接上,跟着车打算去闫泽做治疗的地方去找他。距离邵老那个城堡也就半小时车程。结果一个车队的人都到了,突然那边给来了一句,闫泽人从今天中午就没找到,房间里没有,外面也没有,跟蒸发了一样。现在所有人都在这翻天覆地地找呢。
徐皓简直有理由怀疑这个邵家是不是在故意搞他。
但韩俞说不是,打听了一下,好像人真不见了。
徐皓跟着韩俞来到视频里看到的那个房间,原来拉开窗帘之后是很敞亮的,阳光充足,外面就是广阔的草地。徐皓拄着拐,坐到闫泽平时被催眠的那个椅子上,在坐上去的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像是坐到海底去了。
人就那么沉下去,几乎无法再挪动身体。
一个带金丝边眼睛的中年白人走到徐皓对面坐下,看着他,目光温和,看上去十分有礼貌。joseph用英语对徐皓说,“你就是乔治拜伦先生,对吗?”
徐皓身体动了,他双手搭在膝盖上,额头抵住手,对joseph说,“其实你没搞懂一件事。”
joseph略带疑问地看着徐皓。
徐皓撑着拐站起来,单手抚摸过这个椅子的纹理,说,“曾经坐在这个人,他高傲、孤独、倔强,热情、勇敢、叛逆。他曾经在我过生日的时候送过我一段手写诗,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再说你不可能治好他,浪漫和理想主义是他病的根源。他才是乔治拜伦。”
跟这人废话再多也没用。徐皓跟安德烈借了一辆车,顺便把留在joseph那里的钥匙扣也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