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谢风华并不知道,她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疑惑只是因为她还年轻,见识有限,对人性想象有限。再往后,随着刑警工作干得越久,接触到的穷凶极恶的罪犯越多,她终将抛弃这种一厢情愿的念头,人的暴戾往往隐藏在所谓正常的面具之下,邻里间能为一句口角之争大打出手,马路上能因为车子擦了下皮而互相斗殴,真想要别人死,任何一点芝麻绿豆的小事都能成为足够的理由,暴力犹如毒品,它能令人冲昏头脑,撕下人皮,瞬间犹如恶鬼附身。
当然,这些“意外”杀人,多数都有一个前提:那便是施暴者与被害者在力量上的绝对不对等。高书南的父母生他时年纪已大,当时都是年近六旬的人。加上常年伏案工作,身体素质并不好,他母亲更是个药罐子,隔三差五要上医院看医生。
谢风华禁不住想,若是换一个身强力壮的老师,那个学生未必敢动手,案发的时候如果高书南在家,以他十五岁接近一米八的身高,那个学生也未必敢行凶。
抓获犯罪嫌疑人,照例要家属来指认。谢风华第二次见到了高书南,与上次脆弱得仿佛一尊布满裂缝的玻璃器皿相比,这次的少年已经几乎面色如常,陪着他来的是一个中年妇女,据说是他的小姨,一个劲插话,俨然一副代言人模样,高书南在她身后一言不发,低着头,仿佛对周围世界充耳不闻。
谢风华打断那位小姨的话,小心问:“书南,你准备好了吗?”
高书南没听见似的继续低着头。
小姨推了他一把:“警察问你话呢。这孩子,哎,没办法,这些天一直魂不守舍的。”
谢风华皱眉说:“没事,你让他自己说,书南啊,别怕,姐陪着你,不着急啊,你准备好了咱们再进去。”
不知道她这句话哪个字打动了高书南,他终于抬起头,少年生就一双好眼,漂亮清凌,看向她时又带着隐约的脆弱,让谢风华一见之下又开始莫名其妙的忧心忡忡。
“你想进去了吗?”
高书南点了点头。
“好,跟我来,”谢风华带着他往审讯室里走,他小姨想跟着,谢风华想也不想,伸手就拦下她。
小姨讪笑:“我陪着孩子……”
“不合规定,麻烦您在外头等一下啊。”
谢风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件事,但她感觉到,当这个女人被拦在门外后,高书南好像明显放松了点。
犯罪嫌疑人就坐在审讯室里间,谢风华领着高书南隔着玻璃看他,轻声问:“认得这个人吗?”
高书南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
“案发之前,你见过他吗?”
他又点头。
“书南,”谢风华看着他,柔声说,“你要说出来,我们才能取证,知道吗?我再问你一遍啊,你认不认识里面那个人?”
高书南仿佛挣扎了一会,才动了动唇:“认识。”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高书南开口说话,声音清澈好听,就如他外表一样容易引人好感。谢风华松了口气,又问:“他是谁?”
“我爸,”高书南停顿了一下,“我爸前几年招的研究生。”
“案发当天,你见过他吗?”
高书南呼吸急促了起来,似乎想到什么,浑身开始微微颤抖。谢风华忙扶住他的胳膊,坚定有力地说:“别怕,书南别怕,姐在这,我保护你呢,慢慢想,不着急。”
“我见过,”高书南红了眼圈,“那天上午,他来家里,谈,他的论文,我下楼见过他……”
这句话撬开,后面的话就好问了,少年尽管悲恸又愤怒,但依然清晰地表述了犯罪嫌疑人跟他父亲的关系,据他所说,师生关系一直很正常,他父亲对每个学生都有责任感,因为嫌疑人家境一般,父亲还曾安排他进实验室打杂,以便有理由每个月从自己的科研经费中拨出一笔劳务费给他改善生活。
最后,高书南哽噎说:“他来我家吃饭,我妈还亲自给他包饺子,我还跟他打过招呼,人怎么能这样,我想不通……”
谢风华心酸得不行,这个问题那时候的她也想不通,无法给这个十五岁少年应有的答案,她当然觉得世间事应当真心换真心,善意换善意,然而人如此复杂,恶意与暴戾或者才是世间常态,她对此又能说什么呢?
她只能坐在少年旁边搂住他的肩膀,使眼色让其他同事退场,轻抚他的肩膀无声地安慰。
她当时这么做只是下意识的选择,但却没想到带来连锁的其他反应。
因为接受她的安慰,高书南看着她多了几分信赖。原以为两人的缘分也就差不多到这了,没想到过了几天,高书南居然自己找上门来。
他也不是真的找,就是站在市局门口安静等着,默默垂下头,头发浅浅遮到眉毛那,犹如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只是站着那便已足够赏心悦目,看到她出来时,少年抬起头眼睛一亮,似乎想上前又迟疑,眉眼间尽是欲语还休。
谢风华一看就知道,这孩子有事。
果然,他来是想请谢风华陪着他报案。因为上次来的那个女人,已经带着她一家人不请自来,搬进他们父母的家,不仅鸠占鹊巢,还将他父母留下的存折和古董、珠宝等贵重物品占为己有。
据高书南说,这个女人根本不是他妈妈的亲姐妹,而只是叔伯堂妹,凶案发生后,他的父母双方血缘亲近的亲戚都分散在海内外,来不及赶到,于是表姨妈闻风而动,迅速率领她家人占领高地一样占领了他的家。
他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不好意思麻烦人的羞涩,他嗫嚅着说:“谢警官,我没别的人可以找了,你能帮我吗?”
那必须要帮啊,谢风华气得不行,当下就领着高书南进市局走报案程序。
由于高书南跟这位表姨妈完全没构成法律上的监护人与被监护人行为,这实际上已经构成财产侵占的刑事案件。
到底要提出诉讼还是私了,谢风华本着成年人的顾虑,原本是想建议高书南退一步留三分余地,哪知她这边还没来得及劝,那边高书南自己已经找好了律师委托诉讼。
“父亲的老朋友,他说可以无偿帮我……”高书南小声地问,“谢警官,您觉得这么做不对吗?”
谢风华哪里舍得说他不对,她叹了口气,没有骨气地想,小高虽然年纪小,但他也有自己的想法,应该以他的想法为准。
最终表姨妈一家不仅要将侵占的东西一五一十全都吐出来,想耍赖都不行,因为谁也不知道高书南不知什么时候将家里的贵重东西都拍照留了证据,已经卖掉花掉的,还得掏钱加倍赔偿,这才免遭牢狱之灾。
这一手震慑了其他有意无意蠢蠢欲动的人,但与此同时,小高锱铢必较的名声也传开,想收养他的人不由得都歇了心思。这时距离高书南成年还有两三年,他本就是少年大学生,住宿舍,吃饭堂,什么都在大学里解决,似乎独自一个人生活也没什么。然而有一天,谢风华来看他却到处找不着他,找了一圈才发现,原来高书南不知何时溜回了发生凶案的老房子里,再一次坐在当初盯着父母遇害的地方,再再一次沉默不语,眼神呆滞。
谢风华没法忍同一情形在她眼前上演第二回 ,她当机立断拽起高书南,押着他回宿舍打包了几件换洗衣服,当晚就带人回了自己家。
她指着高书南对老谢说:“爸,这是我弟,认识一下。”
转头指着老谢对高书南说:“书南,这是咱爸,你也熟悉熟悉。”
就这样,高书南以一种看似奇怪,但其实无比自然的方式住进了谢家。最初凑合着在书房摆张行军床,没两天书房就重新改造,正式成为了高书南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