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秦四喜,今年28岁,汉族,心理治疗师,自由职业者,是原、被告当年的同校同学。”
“被告可以对证人进行发问。”
“好的。”
终于找到佐证昔日校园生活实际情况的突破口,顾益华不敢怠慢,立即站起身来,面向波澜不惊、且初次见面的证人。
短暂理清思路过后,微笑开口发问:“秦小姐,可以请你评价一下你心目中的原告及被告印象吗?当时你作为同校同学,是怎样看待57班的班级氛围的?”
双方并没有提前对过稿,一切都是“临时起意”,自然需要字斟句酌。
秦四喜踌躇片刻。
许久后,复才眼帘微垂,轻声答:“如果作为一个普通同学来看,我想,我们当时的大部分人,都会很想加入57班,因为那确实是一个很优秀的班级。单指升学率上,在学校足以‘傲视群雄’。但如果是我的话,站在我的立场,我会很害怕成为那个班级的一分子——让我改变对这个班级想法的,恰恰正是舒沅。”
她说:“在知道她的经历之前,我一直认为,在学校,成绩好的同学,认真念书的同学,应该得到一种天然的尊重。我们不一定每个人都在学习上出类拔萃,但是至少应该尊重,每一个同学,都有她自己的生活和生存方式。但是在那个班级里不是的——我甚至认为他们连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我还记得,当时很多次课间操,都听到他们在议论……一些对女生而言很不尊重的话,对象就是舒沅。哪怕她当时非常沉默,看起来不太爱和人沟通,但我知道她一定对此非常痛苦……哪怕有一点同理心的人,都会对她当时的处境表示同情,很遗憾的是,当时我只是她隔壁班的同学,我也会害怕给自己惹上麻烦,所以能做的,只有在她受到欺凌的时候,偶尔帮上一把。”
“比如呢?”
“比如她有一段时间经常会被方晚晚她们关到洗手间——我曾经几次帮她开门。也听说过像陈威,他是体育委员所以有器材室的钥匙,会恶作剧一样把人锁在里面,还不肯开灯。但凡胆小一点的女生,肯定会被里面的老鼠吓到崩溃……等等,但最恐怖的,我想还是那个班级里整体的气氛。在那种情况下。舒沅还保持了整整两个学期的年级第一,直到今天,我依然觉得她真的很坚强,很——”
还没等她说完。
“反对!证人证词明显出于主观上的喜恶和先入为主的认定,有悖于客观事实!”
声声掷地,原告律师倏然起身,举手打断她后话,并得到法官认同。
为此,顾益华又不得不换了种方法,继续进行补充发问:“你确信你说的话,都来自于确切真实的记忆,并愿意为此负上法律责任吗?”
“当然。”
秦四喜点了点头。
她手指愈发攥紧早先一直带着那薄薄两页信纸,说话仿佛天生带着一股子蒲苇坚韧的平静。
暗潮汹涌,尽在不言中。
“那你怎么看待刚才长达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里,无论老师同学,都坚称不存在校园暴力的情况?”
“那很容易理解,自古以来,抱团的利益小群体总是屡见不鲜的,我只能说,我绝对没有撒谎。”
她说着,顿了顿。
视线试探性的看向顾益华,片刻,忽而追问了句:“我可以读一封信吗?”
“什么信?”
“朱老师,也是我弟弟的班主任——和舒沅他们班以前数学老师,他托我转交的一封信。”
老朱?
舒沅眉心一抖,瞬间坐直了身,视线亦从手机屏幕上的短信框,瞬间转移到秦四喜身上。
尽管原告律师又一次开口抗议,极力阻止,但顾益华是何等精明人物,见状,又是一番情理交杂的说服“工程”,争执片刻,法官最终还是同意,让秦四喜在二度宣誓、并提交老朱的手写申请书过后,代为朗读该封信件。
偌大的法庭中,由是很快安静下来。
只剩下不急不缓的女声,一字一句念着:
“尊敬的审判长及诸位审判员:你们好。
我叫朱诚,今年五十三岁,汉族人,上海城南中学在职教师。
很抱歉,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法庭上,个中有太多无奈难以赘述,如今能鼓起勇气说出这些话,也仅仅只是因为,我怕自己百年之后,依然过不去良心那关,也知道有些话必须由我来说。所以,哪怕顶着巨大的压力,我还是决心把实话说出来——那就是我的学生,舒沅,在长达两年甚至三年的时间里,一直遭受着我其他学生,最严酷也最天真的校园暴力。
我不知道使用这个词是否正确,或许我们更应该称之为教育失守,否则,实在很难想象,为什么在教书育人的校园里,存在的却是如此丑恶,如此死不悔改的现象,让一部分学生将他们的快乐建立在对另一部分学生尊严的践踏之上。我身为人民教师,其实始终想不明白,难道扇人耳光令他们快乐吗?明知同学怕黑却将其关在幽闭空间内,任由对方崩溃痛哭,令他们快乐吗?聚众嘲笑一个人的外表,取难听的绰号,将人打到器官受损,又不愿意直面责任,这样的结果让他们快乐吗?
我没有答案。
但以上说的一切可怕经历,确实都发生在舒沅身上,这是我亲眼目睹,亲耳所闻。我曾经一度以为自己能够改变这一切,直到后来才发现,无论怎么纠正,怎么试图保护弱势方,学校的教育,依然无法扭转一部分人已经堪称顽劣的报复欲,他们无法意识到自己是在作恶,他们的天真是何等恐怖,何等伤人而不自知啊!
请恕我不懂法律,但法官先生,我实在想说,与其追究所谓名誉侵权,追究舒沅到底说了多少实话,倾诉了多少令人感同身受的痛苦,请看看那些文字背后的哀嚎吧!请不要纵容曾经用暴力手段夺走他人人生的“坏小孩”们了!
教育本该是引路的烛火,很不幸,我们却只教出来太多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这是教育的悲哀。
但我至少坚信我们还有法律。
法律是国家的底线,是弱势者最后的堡垒,是最后的希望之火,让怀揣着最后求生欲努力生存的孩子们,不必一次又一次,被当年可笑的死亡审判打倒,我也多么希望,这些孩子们能够从法律的公义里,学到当年身为老师的我没能教会他们的真理啊!那就是人人平等,人人有尊严,人人,都应该被尊重。
我以我的人格担保,我所说的一切均属真实。”
【舒沅,记住老师跟你说的,人绝对不能只看一时的成败,知不知道?】
【所以,记得往前看吧!你要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到那时候,你看到的世界就绝不会再是狭窄的,虚无的,而是无比的宽阔,无比的壮丽——那就是属于你的人生。】
那一天。
最后的最后,直到法庭质证、询问、调查的程序尽数终结,结案陈词前,叶文倩又带病上场,平静却如泣如诉的,讲述了自己是如何因失去亲如一家的表妹而饱受打击,又在看到舒沅新书出版及豆瓣高楼发布后倍感震惊,最终选择团结“受害同学”,不再沉默纵容的故事后,蒋成复才满头大汗的回到法庭中。
舒沅侧头看他。
知道这人刚才八成又是“做好事不留名”,不知排布了个什么大局,又匆匆赶回来,也不过是要回来亲眼见证她的发言,不由有些失笑。
“你干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