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西荣记不清他这么多年来,他到底有过多少烂醉如泥的夜晚。
在简艾白最开始离开的那几年,他夜夜醉倒,每一次他头脑发飘,双目眩晕的时候。
他会看到她,他知道那是幻觉,他会跟她说很多话,她偶尔回应。
她时常会入梦,他有多高兴,醒来时的落差就有多巨大。
直到有一天他在清晨的寒风中冻醒,他发现自己抱着肩膀缩坐在两个绿皮垃圾桶旁边,浑身冰凉,头疼欲裂。
两只流浪狗在他身边翻飞着垃圾,他突然清醒。
他开始正常地生活,回归交际,转专业,认真攻克一本又一本的证书。
他不敢停下来,他需要找些事情来做。
他把自己搞得每天累得像一条狗,沾床就倒。
毕业之后,他进入一家网络公司,摸爬滚打两年,收拾东西另辟门户。
他用了她留下来那笔钱,小心谋筹,步步为营,一步步扩大版图。
许西荣的生活走上了正轨,他的头上多了很多的标签,商业新秀,行业巨头,年轻有为,心有城府。
他的每一步成功都垫着她的影子。
他身边出现了许多莺莺燕燕,他敬而远之,也不是没有需要的时候,他通常用手解决。
后来圈子里传出来的八卦说:许西荣不喜欢女人。
他笑笑,并不在意。
他把那些人都踩在脚底下,无所不用其极。
他暗中收购厉远生的公司,打击他和妻子摇摇欲坠的婚姻,厉远生老了,而他风华正茂。
他来求他。
他划下一张支票,轻飘飘地丢在厉远生面前的地上,神情漠然,“这是她还你的。”
他吃掉王五洋的娱乐会所,洗浴中心,他找人弄把他弄进医院。他甚至......亲手切掉了王五洋的两根手指。
王五洋跪在他的脚下,老泪纵横地抱着他的腿求他,一副可怜的嘴脸。
许西荣弯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下,抬起另一只脚狠狠地把他踹到一边。
王五洋拿鲜血直流的手掌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发抖,疼得满脸狰狞,嗷嗷喊叫。
许西荣在心里问自己,那时候,她是不是也这么疼?
她一定很痛。
他早已有能力把王五洋送进大狱,但是他没有那么做。
他曾经有多恨,现在就会让他受到多少痛苦。
他要让他尝一尝仰人鼻息战战兢兢活着的滋味。
他要这个恶人直到死,都像狗一样的活着。
他善待曾经对她好过的人,拉钟漫上岸,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回老家。
叶井毕业后回了f市,他把f市的子公司交由他管。
他把周敏接进疗养院,请专人照顾,一个月去探望一次。
他一步一步走得沉稳,臂膀渐渐宽阔,眼神开始变得苍厉深邃,下巴坚毅,不苟言笑。
他在慢慢地老去。
而立之年,他却感觉身体和精神隐隐空虚,像漏气的气球一般,他过得疲惫,每一步走得都如同垂垂老矣的老人在残喘。
他开始不去想她到底离开了多长时间,只是隐约感觉,似乎已经很久了。
久到他的生活圈子里都没了她的痕迹。
没有人记得她,没有人知道她。
她是一颗小小的尘埃。
只有他记得她。
*
五月二十号。
许西荣把一切的行程调后,带着许思简飞到f市。
下午两点半,叶井在机场外面等他。
“你来了。”叶井靠在车边,微笑地看着他。
这两年,叶井发福得厉害,曾经健硕的身材早已不见,他脸上的沟壑渐深,不再开朗,浑身散发着沉稳而精明的气场。
他成了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许西荣朝他颌首,“麻烦你来接我了。”
他低头看许思简,“这是叶叔叔。”
五岁的许思简不认生,甜甜地喊了一声:“叶叔叔”。
叶井弯腰揉揉她的头,说:“思思啊,都长这么大了,今年几岁了?”
“五岁了!”许思简自豪满满。
“真棒,你还记得叶叔叔吗?我以前去看过你几次。”叶井笑。
许思简眨巴眨巴眼睛,“......不记得了诶。”
“乖孩子。”叶井不以为意,又揉揉她的脑袋,望着她那双明亮清澈的眼,脸上浮动出一点怀念和温柔来。
*
叶井做东请他们父女俩吃了个晚饭,许思简吃饱喝足便困意重重。
他把他们送回许西荣在f市的公寓。
许西荣坐在副驾,后座的许思简小小的身子倒在座位上睡得香甜。
“上去坐坐?”
叶井摇了摇头。
“那我上去了。”
“晚上有事儿吗?”叶井拿着烟盒抽出两根烟来递给许西荣,许西荣摇头拒绝。
叶井点了一根烟抽了口,把手搭在车窗边。
“一起出去坐坐吧。”他说。
许西荣静了两秒,说”:“行,我先把思简带上楼。”
叶井咧嘴笑笑,默认。
许西荣拿好行李,抱着许思简上楼,把她放进次卧的床上,给她脱掉衣服。
许思简不安分地扭了两下,迷糊说了一句:“烦死啦,别吵我睡觉......”
她又睡过去,安静的睡颜,小嘴微微张开了一点。
许西荣笑笑,给她掖好被子,转身走出带上门,拿上车钥匙下楼。
*
叶井把车停在楼下的车库,坐上了许西荣的车。
找了一家叶井常去的酒吧,要了一个包厢,时间还早的原因,酒吧人并不多。
酒吧地装饰别致又带着雅意,跟其他酒吧不同,看得出酒吧老板很用心,是个有品位的人。
服务生送上两瓶轩尼诗xo,要开酒被叶井打发走了。
“不赖吧?”叶井脱下外套挂在一边,坐下,肚子凸显。
许西荣点头回应:“还可以。”
叶井开酒,倒了两杯浅杯,一杯加了两个冰块。
他把带冰的推到许西荣面前,“我也好久没来了,光是应酬喝的酒就够够的了,哪儿还有什么心情出来喝酒。”
“也不知道年轻时候怎么想的,就爱往这种地方钻。”他举起杯子一饮而尽,眯起眼睛嘶了一声,然后吐出口气:“老了,唉。”
他给自己又斟一杯。
“很累的话就退下来吧。”许西荣拿酒淡淡抿了一口,辛辣地入喉,呛鼻很舒服。
他的酒量好了很多,都是这些年练出来的,但是他现在除了应酬,很少喝酒。
“你说退下来就退下来啊,老板?”叶井笑看他,“我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人要我养。”
“压力大得跟狗似的,老板,可以携款潜逃吗?”
许西荣面色淡漠,“可以。”
叶井啧一声,说:“也不知道你这样的人是怎么当行业大佬的。”
“啊,好怀念以前的你啊。”
许西荣:“......”
“年龄越大越觉得生活真的不容易,”叶井点烟笑笑。
“还行。”许西荣说。
“你当然还行,钱都赚得口袋都装不下了。”叶井眼一瞪。
“你赚得也不少了。”许西荣挑眉,从叶井的烟盒里拿了一支,他的烟落在车上了。
叶井把打火机推过来,草银的zippo。
许西荣摆摆手,从自己西装的内侧口袋里摸出一个打火机点烟,同牌子的银色磨砂。
点了两次没起火,拿手上甩了甩才点着之后,他重新把火机放回怀里。
叶井盯着他,抿住唇,想说些什么,还是没开口。
那是简艾白的火机,他还没忘记她。
叶井无奈地哼笑了一声,“我问你现在我们公司在竞标的那块地皮是什么情况?”
“哪块?”
“城东,我们要盖商场的那块。文胜那边也打算要这块地,说是盖成写字楼,盯得很紧。”
“你大胆地去拍,资金不够打给我。”
“得嘞!大老板!”
……
他们聊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几杯烈酒下肚,再没有别的话题可聊,两个男人就干坐着喝闷酒。
瓶中的酒很快过了大半。
叶井摩挲着手中玻璃杯,突然开口:“我昨天去看她了。”
他还是忍不住提她,他最近生意忙得焦头烂额,已经很少想起她了,可是一见到许西荣,他又记起来了。
他今年甚至差点不记得她的忌日,把行程都安排妥当,昨天回家吃饭的时候李茗昕在饭桌上问他,今年什么时候去看简艾白。
他端着碗米饭愣了很久。
他忘记了,他十多年好友的忌日。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甚至连唯一给她的那一天,都挤到了工作上。
他眼眶发红地放下碗筷,默默出门,买了一束花去看她。
——
叶井试图挣扎着要跟许西荣说更多关于她的话题,他惶恐,他试图从许西荣这种找到一点能把他们连结的东西。
许西荣静默着。
“我最近的工作很满,明天要飞d市,你知道么?我今年差点忘记去看她了,要不是茗昕提醒我,我可能真的就忘了。”叶井扶了扶自己的额头。
“我觉得她肯定会怪我的,她那么小气巴巴的人,所以我跑去跟她道歉去了。”
叶井问:“你今年还没去看过她吧?”
“明天。”许西荣淡淡地说。
“这都多少年了,她还是那么正。”叶井哈哈笑了一声,“我就跟你说了吧,她以前是我们学校的一枝花。”
“......”
许西荣别过眼去看了他一眼,叶井明显喝多了,脸色通红,眼里的眼白都带血丝儿了。
“诶,我跟你说没说过我跟她小时候的事情?”
“说过一点。”
“哪一点?”
“你说你们拿泥巴去抹她的白裙子。”
“没错!”叶井一拍大腿,声音激动,“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会儿简艾白就跟我家团团差不多大,你说那么小个儿人啊,怎么就那么理智呢,裙子花了她都不哭......”
说完声音又低了下去,不再说了。
许西荣又从烟盒里拿了一根烟,没再去拿怀里的火机,用了叶井的。
听见身边的叶井感慨了一声:“啊,团团都八岁了……”
他和李茗昕大学毕业刚毕业就结了婚,婚后第二年就生了孩子,是个女孩,大名叶檀,小名团团,今年八岁,上小学二年级。
叶井看了许西荣一眼,咧了下嘴角,“思思也五岁了。”
烟雾里,许西荣轻轻应了一声。
叶井愣了一会儿,突兀地说:“十年了。”
许西荣给自己斟满一整杯酒,回应他:“嗯,十年了。”
她已经走了十年了。
“我今天去看她,她还是那个样子。”叶井又重复了一遍说过的话。
“立碑那天,她就是那个样子。”
“我去年和你一起去看她,她也是那个样子。”
“我每一次去看她,她都是那个样子,哈哈哈。”叶井笑得很大声。
“不像我们,你看我的肚子,腹肌早他妈变成肥肉了,还有我最近掉发也很厉害,还三天两头失眠。”
他凑近许西荣,酒眼朦胧地看他。
“你嘛,虽然还是很帅,但是我看你眼角好像也有皱纹了吧?还有你眉头中间这个八字,能夹死一只苍蝇了。”
他把身子收回去,想要去摸酒杯,被许西荣挡了一下,他也没再去拿。
“你说好不好笑,我们都在慢慢变老,她却没有。”
“她永远都是那个样子,真他妈不公平,哈哈哈......”叶井笑得肩膀抖动,手肘支撑在桌上,手掌把眼睛蒙住。
许西荣夹着烟在烟灰缸里弹了一下,看了眼叶井。
叶井的手掌边,有两道水儿歪歪斜斜地流下去,在鼻头中间交汇,落下去,掉在他胸前和桌子的中间。
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的眼泪。
他别过头,不忍再看。
他望向舞台上疯狂扭动的人群,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晃着眼睛,视线开始缓慢地模糊晕开。
十年了,简艾白离开整整十年了。
十年,多么可怕的一个数字,是人生的几分之一。
十年能使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变成活力十足能蹦能跳的小孩。
十年能使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变成伟大的母亲。
十年能使一棵小树苗长成蔽日的参天大树。
十年,他还是没能忘记她。
人这一生,有多少个十年?
许西荣闭上眼,捏了捏跳痛的眉心,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
叶井又哭又笑地醉倒在沙发上。
许西荣喝完酒瓶里最后一点酒,喊来服务员结账,架着叶井离开。
在门口找了一个现成的代驾,把叶井送回家。
李茗昕在门口把叶井扶过去,吃力地撑着,嘴里抱怨了两句:“哎呀,老是喝得这么醉,臭死了。”
许西荣站在门口没进去,静静地看着李茗昕拿手顺着叶井的胸口,把他扶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李茗昕走回门口,向许西荣和蔼一笑:“这真是麻烦你了,很晚了,你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许西荣看着她发福的圆脸,点了点头,转身要走的时候,听见叶井在里头沙发上大着舌头喊了一句:“来,简艾白,不吹了这瓶你就请我吃饭!”
“叫什么叫!喝死你算了!”李茗昕回头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