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苍生燃灯,如今却如坠冰窟。
还有人怀着最后一点明知不可能的期盼,惶惶然地遥望着混沌天空。
或许,蔺负青当真能败了尊主呢?或许,方知渊也能击穿那坚不可摧的结界?
或许,两人能自那四下里虎视眈眈的万千盘宇人的包围中杀出来,真如一对神仙眷侣般携手踏云而归?
虚幻得好像一场美梦。
可是。
蔺负青已伤得实在太重了。
某一刻,残破手指终于无力地松开,雪白的长剑就在风中坠落下去。
图南没有碎,但是他的主人再也没有拿起它的力气了。
于是尊主的那条手臂破空而来,伴着哧喇一声裂肉声,径直穿过了蔺负青的胸腔!
那单薄残败的身子弱弱地抽搐了一下。
蔺负青涣散的眼眸里似还挣扎着最后一点点意志,可是四肢却一点点瘫软下来了。
眼睑终于沉重地垂闭,魔君惨白的颈子向后折去,唇瓣无力地抖颤微张,凝了血的发丝很快挡住了面颊,他仿佛将死的枯蝶。
“蔺负青……师哥……咳!!”
孤岛结界内,方知渊身子猛地摇晃,终于支撑不住跌跪下来。
他面如死灰,口中接连呛出的鲜血尽洒在煌阳刀上,而神刀之上有细密裂缝从刀柄到锋刃,蔓延、蔓延——
那把炽热、刚烈、无坚不摧的煌阳刀,前世曾做了百年仙首名号的煌阳刀,就这样碎在主人痛苦颤抖的手里!
美梦被鲜血浇醒。
尊主狂笑起来。笑着笑着,他的唇角也涌出了血沫,脸色也苍白下来,却还是笑着。
这是宣示胜利的笑。
他五指掐着魔君胸膛内的血肉,将手臂扬高了些,是猎人在展示猎物。
方知渊甩下残刀,一拳砸在结界之上。手骨传来碎裂的声音,他便换另一只拳,再砸上去。
一声声闷响。结界上星火四溅,终于绽开细小的几丝裂纹,却根本无济于事。
蔺负青软绵绵地坠在尊主的手臂上,已不成人形的身影,被高举了起来。
在祸星那赤红的星光之下,魔君雪袍覆血,生死不知,长发与下颔亦滴着血,形成一道悲烈又凄冷的暗影。
尊主另一只手虚虚抓握,符文四碎。
他斩断了魔君与育界的联系。
自此,那些浓郁灵流再也送不过来了。
只待蔺负青身上的白焰彻底熄灭,就是魔君断命之时。
……很奇怪,到了这地步,蔺负青脸上的表情依然没有十分痛苦。长睫毛低拢着,似乎只是太疲惫。
他被高高举起的身影,沐着血色与星光,燃于纯粹的燎燎雪焰,又盖着一层浓到化不开的黑暗夜色。
最终盘旋着,倒映在方知渊的眼底。
“……”
方知渊跪坐在尘埃里粗喘呛咳,发狠欲裂的眼角却湿着。身周是煌阳的碎骸,每一片都闪着光,每一片都像是倒映着蔺负青的身影。
血迹斑斑的十指抬起,落下,在结界上拖出红痕,蔺负青的身影就好像在他指间。
为什么……
明明像是那么近,却触碰不到!!
咚……咚……
心跳被拉得很长。
忽然在某一刻爆发出剧痛。
方知渊的眼前忽然昏花了,随之而来的是头痛欲裂。偏偏这时候,与天上祸星的本能联系又开始折磨着他。
……曾经,蔺负青堕魔,失去神智举世皆弃,他还敢带他走,为他求开魔道之途;曾经魔君受俘,被折磨至五感废用濒死一线,他还能抱他逃亡,暖他疼他。
可如今他还想要抱他,想要救他。
想要护着他暖着他,都做不到……
两生两世从未有过的巨大无力感,好似要将他撕成两半。
就在方知渊睁大的眼眸前,尊主的另一只手,拍向了蔺负青的太阳穴。
“师哥……”
不。
师哥,不要死在我前面。
……
…
忽然之间,没有半点征兆。
一抹漆黑的寒光,无声息地刺了出来。
尊主的眼睛骤然睁大。看着那一抹斩至面前的剑光,他的心中只来得及浮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哪里来的剑?
蔺负青的剑已碎尽,图南坠空,他哪里还有剑可用?
哪里来的剑?
以盘宇尊主的修为,如果魔君召唤出仙器,无论是从哪里召出,又怎会丝毫察觉都无?
哪里来的剑?
这剑,这剑漆黑如长夜,偏又含一丝动人心魂的嫣红,它又怎会这样快地出现在尊主的面庞之前?
天光荡开,万千瞬息于此刻宁静。
那一抹漆黑的剑光,刺入了尊主双眼之间的眉心。
先是切开了一层皮,然后割开了肉,使之狂喷着血向两边翻卷,之后撞上了骨,骨也被斩碎开来——
这是倾注了所有力量,赌上了一切生死成败的绝杀之剑。它那么强,它那么快。
尊主的喉管震动着,脸庞狰狞地抽搐着,发出凄厉的喊叫。
钳制着魔君的手掌疯狂甩开之时,他看到雪白长发扬起来,藏在下面那只金色眼眸缓缓抬开,深处凛锐的风激荡,杀机不减。
赤红星光照耀下,四下盘宇仙看得清楚,霎时间不寒而栗——
那漆黑剑光,分明是从魔君的心口寸寸含血穿出!!
蔺负青……这人为了刺出这绝杀一剑,竟不惜做到如此地步。
先弃图南,再被尊主穿胸擒拿,这倒也罢。
可又是要多么冷静智慧,多么狠决果敢,才能想到以自己的胸膛为掩,将仙剑自身后召出,宁可一剑穿刺两人,拼着同归于尽!?
然就算如此震撼,仍有一样想不通——
魔君哪里来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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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之前。
“祸星每百年一亮,十八个时辰之后最盛,预示着阴盛阳衰之极。盘宇人若要炼制炉鼎,必然就是在那时。”
两日之前,蔺负青还坐在尹尝辛的洞府之内。师父这话砸下来,他一时哑声,踌躇不知该发何语,心下只觉得死别之时来的太快,略显措手不及。
尹尝辛倒是淡然:“你怕是又要去发疯打架罢?”
蔺负青犹豫了一下,轻笑道:“也……说不准,或许不用呢。”
他那时是觉着,自己八成要死在为育界开阵的时候的。
没成想尹尝辛摇头道:“万一要打怎么办?你如今手上的仙器,威力都还欠些。”
蔺负青彼时还没有意识到师父话中那个“万一”里头藏了什么决心,只觉得不错,似乎的确该想想“万一”。
他便歪头问:“师父说怎么样?”
尹尝辛便指了指他背后靠着的那物,是个大炼器炉,“选一把你喜欢的剑,最趁手的,扔入炉里重锻罢。唔,这里的仙金宝矿神石,擦擦灰,拿去用。”
蔺负青讶然眨着眼回头,听师父在耳畔道:“你挑哪一柄剑?五尺清明的魂木力量已散得差不多,还是不要选它了。煜月威力强悍,图南与你处得久,在这两柄里挑一把罢。”
“师父。”
蔺负青不回头,眼神依稀亮了些,轻轻呢喃道,“青儿有一把想锻的新剑。”
尹尝辛挑眉:“新剑?”
蔺负青点了点乾坤袋,于是一柄仙器落于他的膝上。
他叹息:“本以为今生不用它陪了……”
尹尝辛皱眉盯着他瞧:“你怎么偷藏星星的刀?”
蔺负青摇摇头,理直气壮地勾起唇道:“不是知渊的,是我的。从前世便是我的。”
他手掌落下,温柔地轻抚那柄深黑的灾牙刀。
眸如水,水中浮着当年事。
当年啊当年,当年太久远。
当年,他与方知渊仙魔分两途。
那日雪如缟素,他为了送小祸星入那坦荡仙道,逼着方知渊一刀刺入自己胸前。
灾牙嵌入胸骨,他于漫天雪雾中坠崖落下,落入阴渊,没了回头路。
后来,他在阴渊筑了雪骨城,披上雍容玄袍做了魔君。
灾牙一直留在身边。
听得方知渊入了金桂宫的那一日傍晚,日暮云流,万籁俱静之时,蔺负青炼了一把剑。
他将灾牙刀投入炼器炉之中,又剜开胸口取了自己的心尖精血,佐以无数高阶仙物,费时十八日夜,炼成这把本命仙剑。
那仙剑漆黑中蜿蜒一丝血色,收鞘时修美孤傲,出鞘时霸道狂极。魔君为剑赐名,慎重地以阴气刺下三个字。
那三个字,日后就跟了蔺负青百年。
——思、君、愁。
蔺负青心想,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缘分存在。
莲骨魔君深居红莲渊雪骨城百来年,枕畔孤寂清冷。偶尔思念难眠之时,他便会披衣坐起,对月轻抚这柄思君愁,望着远处明灯红莲,聊以慰藉。
想着当年那个习惯性地抱着刀的黑衣少年,想那深邃欺霜的眉,冷锐逼人的眼。
想那低醇悦耳的嗓音,那紧抿的薄唇,偶尔被逗羞了时微红的耳垂。
想那人漫不经心的一声,师哥。
这么想着想着,不知何时,魔君便会弯起唇无声地笑起来。思君愁也已被他怜爱地抱在怀中,珍重地贴在脸侧了。
他就这么抱着思君愁,抱着一把冰冷冷的剑,思念着心中那道身影,走过了百年岁月。
后来,雪骨城覆灭,思君愁碎了。
方知渊却来救他,抱他入怀,护他暖他,痛他所痛。
再后来,他们今生终得携手,情意相通。
这是前世不敢想的幸事。
思君愁,思君愁——
那是一柄替了知渊来护他的剑啊。
而此时,或许就是因为方知渊终于也力竭重伤,再也抱不住他,护不了他。
于是下一刻。
思君愁的剑尖,刺入了尊主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