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繇见此,叹了一声,低声解释道:“公达(荀攸)与伯求(何颙)等人密谋诛杀董卓,未料中途消息走漏,被董卓部将抓入大牢……由于证据不足,又有其他士人在外周旋,董卓虽给公达、伯求定罪,却不敢处置,只下令将其他‘谋逆者’带到此地,当着他们的面处以酷刑,妄图借此让他们认罪……伯求(何颙)经受不住,于牢中忧惧自杀……惟有公达(荀攸),在此独坐了月余。”钟繇的那声叹息,此时听来更像是对荀攸的钦佩。
崔颂终于从那早已模糊的记忆中,捕捉到一些历史的痕迹。
史书中似乎确实曾将荀攸和另一人做过比较,另一人忧惧自杀,而荀攸神态自若……如果史书记载的便是这件事,荀攸又如何能不“神态自若”呢?
董卓大费周章地在狱中表演炮烙大刑,为的就是让他露出破绽。一旦荀攸表现出丝毫异样,等待他的便是一杯鸩酒、一座青坟。
崔颂难以想象,在这样形同地狱的幽暗监狱里“神态自若”地生活上一个月是怎样的感觉。更遑论唯一的同伴还在他的面前忧惧自尽,荀攸当时,是如何保持住那份冷静的呢?
崔颂的目光与荀攸相对,那双眼睛一如以往,沉稳平和,可崔颂分明感受到——其中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发生了质的变化。
就好像……荀攸,已经不再是他所知的那个荀攸。
“攸乃阶下囚,崔弟不计较自身安危,前来探视,此攸之幸也。”荀攸言语温绎,语气间却带着疏远之意,“然则此地污秽,崔弟还是莫要久留,早些离去为妙。”
他又看向钟繇,“元常兄的好意,攸感激不尽。这背德丧伦的酷刑,攸这一月来已是习以为常,元常兄无需担心……”
崔颂明白荀攸不想让他和钟繇被牵扯进来,一句“习以为常”不过是为了宽慰他们——精神上的凌迟,比肉体折磨还要难熬。身体上的疼痛总有麻木的时候,心灵的创口,只会越来越深,直到有朝一日彻底崩溃,再也无法复原。
至少,将心比心,这种精神上的酷刑他一刻都不想忍受,更不可能以平常心对待。
这一瞬间,崔颂对董卓的恶感达到了顶峰。
过去阅读史书的时候,他虽觉得董卓的部分行迹过于凶残,对董卓本人的功过尚能客观评价;如今亲眼见到董卓治下黎民的惨状,亲眼见到董卓的恶行,亲眼见到自己的故友遭受这种折磨,所谓的“辩证性评价”全是狗屁。
他不再是历史长河外的局外人,他真真切切地活在这个时代——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是一个传记就能简单代表的历史人物,而是鲜活的、被人性左右的个体。
曾经的他想独善其身……活在这兵戈扰攘的乱世,谁又能真正地独善其身呢?
“若是董卓暴毙……”崔颂听到自己的口中吐出魔咒般的字节,惊得钟繇立即扭头看他,荀攸亦神色微变,眼含讶异。
唯独崔颂最为平静,仿佛他刚才并未说过那些话,掸袖与荀攸道别。
“公达且好好休息,颂过几日再来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