肝胆外科,普通外科、麻科、重症监护等相关科室的专家坐满了医生办公室,家里那些平日里见不着的亲戚也集结于此。
从前至微总调侃他们家聚会像全院大会诊,没想到一语成谶,更没想到会诊对象是其中最活跃的喻教授。
走到办公室门口时,至微脚步明显沉重,踟蹰不敢上前。
慕长安牵起她的手,柔声说:“如果你害怕听就别进去,我来向喻老师传达会诊意见。”
喻教授自己是医生,早就说过,无论最终诊断和预后如何,都要如实告知。
向恶性肿瘤患者传达坏消息,并不只磨磨嘴皮子这么简单,尤其面对喻教授这种专业造诣极高的患者,不讲出个所以然来是绝不可能全身而退的。
至微摇摇头:“我想先听听。”朝里张望了一会,没见到喻教授,看来她还不能脱离机器,否则以喻教授的脾气,一定会不请自来。
至微与慕长安并肩而入,逐一向众位长辈打招呼,新面孔慕长安并没有激起在座的八卦之心,他们朝他点头,最多也只说声你好请坐,态度可谓相当客气生疏,甚至有一丝冷淡,一副对慕长安不感兴趣的样子。
纵然慕长安容貌出众,气质超群,想要征服至微家里这群专家教授,没有两把刷子是不行的。因此他们只管脸色凝重地坐着。
虽然他们平时也是一副不苟言笑的神态,可今日相对无言,肃穆坐着的情形,令至微周身冒出一股寒气。
难道喻教授的病已经棘手到令这群业界大佬亦束手无策的地步了?
至微捏着分发下来的病历,上面初步诊断胰腺占位,胃癌晚期,肝脏多发占位,难怪屋子里弥漫着悲伤的气氛,喻教授很可能连最后的手术机会也丧失了。
至微的心越发往下沉,此刻再多的语言已不能安慰她,慕长安伸过手来,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
至微的末梢循环一贯丰富,常年维持较高的手部温度,如今,两只手冰凉冰凉的。
至微看了一眼墙上的阅片灯,灯下应该是喻教授一早做完的ct,她站起来走到片灯前。
“这个就是堵塞胆管的占位吗?”至微指了指胰尾那个巨型不规则大白团。
占位过于巨大,将正常胰腺组织挤压成了一条线,在本该出现胰腺的扫描层只剩白花花一片,以至于至微这样气胸也要辨认半天的影像学菜鸟也能一眼看见。
“嗯。”慕长安紧随而来,已取下片子,从袋子掏出另外几张替换上去,一动不动仔细研究起来。
“哪一期了?”
“t4”一旦涉及学术,慕长安很容易沉浸其中,回答得干脆又残忍,过了一会,方转头,对上至微朦胧的双眼,动了动嘴唇,最终什么也没说。
至微说:“都已经这样了,还能坏到哪里去?你想说什么尽管说,我能承受。”
慕长安不想骗她,可是这个结果对她来说,实在太残酷。
“要不等等爸爸,他马上到了。”
苏格俨的飞机已经抵达,过半小时人就能到医院。
“不要。你先说,求你了,告诉我,她是不是比诊断上还重?”
慕长安轻轻叹了口气,指着片灯上几个微不可察的点说:“你看这里,还有这里。血流信号不正常”
“这说明什么?”
“我怀疑喻老师不仅肝脏有转移,结肠,腹膜后,脾静脉,甚至腹腔干也有转移灶。”
至微原本对老天怒吼,你丫尽管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老娘不怕,谁想,老天直接在暴风雨里掺满了冰刀,恨不得将她整个人活活劈开。
她颤抖着问:“还有救吗?”
“别着急,会有办法的。这里有能查文献的电脑吗?”
李屹不知何时站到了后面,显然也在研究喻教授的ct片,他在慕长安手指之处辨认出了异常的血流信号,对这个喻教授推崇的年轻人多了几分赞许,他跟慕长安说:“去我办公室,左边电脑接了c 大数据库,开机密码1234。小微也去吧。”
至微从他眼里看出了回天乏术,可能他们一会要讨论的只是姑息治疗,或许趁亲戚都在把后事一并商量了,他怕至微伤心,故意把她支开。
“好,多谢。”慕长安记了两组数字,跟至微说,“走吧。”
慕长安手指在鼠标上快速翻动,一会update一会pubmed,满屏的英文不断向上滚动,至微一行还没看完,慕长安已经翻页了。
至微不知道他在查什么,坐在边上看得眼花缭乱,她站起来,深吸了几口气。
该去看看喻教授了。
走廊里,看着至微长大的护士们过来无声地拍拍她,试图给她一点鼓励,却无一例外先红了眼。
喻教授一贯偏心本科护士且异常护短,护士们出了什么事总第一个跳出来维护她们,难怪护士们舍不得她。
喻教授停了人工肝,胆红素又上扬,不得已,又接着做人工肝。
几个博士生在床旁轮流照顾,喻教授床前的小桌板上放着她那台半旧的mac,学生们围成了一圈。
“这几个病例总结一下,可以投一投cancer。小磊,马上要考二阶段了,你要来把书带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我给你讲讲……”
“梁静,你毕业几年了?五年?怎么还没晋副高?可要抓紧,过了38岁,申课题基金就有限制了……”
“我办公室右边抽屉里有个u盘你帮我拿一下,里面有肝胆外科国家中心申请资料,我一会跟李屹交代一下。哦,还有,一会感染科和肝病中心的李主任徐主任来,你们把要签的文件准备好……”
喻教授锁骨下插着管子,整个人依旧蜡黄蜡黄,躺在床上还想像没生病一样,忙忙叨叨的。
她到底有没有把生病当回事啊?
至微走过去,不满地说,“都不能下床了,你能不能歇两天?。”
“哦,我女儿来了,你们先出去吧,我跟她说两句。”
学生们听话地鱼贯离开。
喻教授移开小桌板,给至微腾出了一小块床沿。
“昨晚没淋着吧?”喻教授没有责备至微昨天说的大不敬的话,温温和和地问。
至微真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别扭地说,“没”,又忽地醒悟过来,改口说,“淋了一点点。”
“去胡姨那里了吧?你说你,胡姨一把年纪,你怎么还发生点什么事就跑去打扰老人家。”
“我……”至微想斗气地说,还不是你老气我,看喻教授黄染的眸子,惨淡的脸,瞬时又懊悔,进门前还下决心跟喻教授道歉,再也不和她怄气,怎么被她一说又沉不住气?
“对不起。”至微长到现在,说对不起的次数屈指可数,她就不是个服软的性子。
她能乖乖道歉,令喻教授很是意外,她怔了一怔,方叹气说:“这些年我们忙于工作,的确忽略了你和哥哥,不过,你对我有再多不满,也不该那样说爸爸。”
至微噘嘴:“我知道,爸爸是你的偶像嘛。”
喻教授笑道:“什么偶像不偶像,那是你们年轻人的说法。”她虽病着,眼神黯淡无光,可说起苏格俨,眸子里仍闪动着光,昏黄的脸似泛起了云霞。
她现在最想见的应该是爸爸吧。
“爸爸马上就回来了。”
“我晓得。”喻教授说完,话锋一转,“至微,人生中总要经历一些事,你躲不掉的。”
至微鼻子又发酸,喻教授早就看穿了她的脆弱。
“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我们做医生的,就是在对抗自然规律,有时候能赢,有时候,或者说大多数时候,我们的力量微不足道。所以,你不要过于执着,更不要害怕。”
从医多年,喻教授早将生死看得通透豁达,生命走到最后,医疗技术无计可施的时候,除了缓解病人痛苦,更重要的是安抚好家属。
此情此景,她放心不下的不是自己的病,而是已经23岁的女儿。
生病的人反过来安慰没生病的人,至微难过极了。
她假做眼进异物,起身去卫生间,打开水龙头,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哭了出来。
她不知道在里面呆了多久,喻教授也没叫她,至微能哭出来,承认自己软弱,总好过从前骨折也不吭一声的假坚强。
至微抹干脸上的水,从卫生间出来,苏格俨已经坐在床前,风尘仆仆的。
“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