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笑着,可是话里话外都是在调侃方才的球赛,不提这件事还好,一提这件事,程郁的心头火又冒了上来,他抬眼望向吴蔚然,没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盯着他看。
吴蔚然被程郁盯了一会儿,败下阵来,匆忙裹着浴巾回到自己房间,程郁水到渠成地走到他的房门前冷淡道:“你把东西收拾好以后记得把不用的灯关掉,这里只有每周五才能在会计那里买水电。”
吴蔚然回过味儿来,知道程郁是责怪他开的灯太多浪费电,如果在周五前就把电给用完了,想必就得摸黑过日子了。他看着程郁离开自己门口,弓腰收拾茶几上东西的背影,突然觉得这是个有意思的人。
程郁瘦,但身体有一种青年的舒展,吴蔚然看着他,手在空气中抓了两把,好像在回味搂在程郁腰上时的感觉。
程郁不知道吴蔚然在他背后这么意淫他,他收好东西就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拿了睡衣进卫生间,迅速洗了澡以后又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关上了门。
躺在床上,程郁眼睛睁得很大,他想这回狠狠扫了张永中的面子,不知道张永中会怎么对他,张永中离开时的那一眼既怒且恨,没有不怪他的可能,只看这气是一夜就消,还是越想越恨。
程郁和张永中一个车间,这是比任何状况都更糟糕的一种,他若是惹得张永中不高兴,以后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
胡思乱想着,程郁的思路难免就开始纷乱,他忍不住想,若是那人,想必就会教自己怎么处理这样的状况了。这样想了,程郁又唾弃自己,还用得着那人教吗?他千里迢迢来了这么远的地方,没人教,一样也活得好好的了。
程郁的房门传来敲门声时,他吓了一跳,平静一瞬才又记起宿舍里现在已经住进另一个人的事实。
打开房门,吴蔚然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叠棉质布料,颇为诚恳地问他:“小程老师,这个被套怎么套?”
程郁张开嘴伸出手,尚未动作便想起来这么比划他应该也看不懂,于是便愣在原地。吴蔚然倒是很会察言观色,说:“不如去我房间教教我吧。”
毕竟不是什么大事,程郁无法推辞,可走到他宿舍门口才发现,他的床褥还在编织袋里装着,只开了个口,根本没有拿出来。
程郁靠着门框反问他:“你打算这么套被套吗?”装行李的编织袋离程郁不远,他伸手扒拉两下,说:“而且这个被褥是套好被套的,你只需要铺上就行了。”
吴蔚然还想再说什么,程郁颇为无情地打断他的话:“你中午就来了,算上中午晚上的时间,近十个小时,你连拿都没拿出来,是等着谁来给你铺好吗?”
显然吴蔚然的指望就是程郁。可程郁心里只觉得更恼怒,一想到吴蔚然连床褥都不收拾就急着去台球厅下张永中的面子、让他难堪,程郁就觉得心里好容易平息下来的怒气又蹭地蹿了上来。
程郁转身就走,吴蔚然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他原本想借着收拾东西的机会和程郁不着痕迹地聊聊天,让他缓解一些今晚在台球厅之事的怒气,没成想被自己给搞砸了。
程郁回到自己的房间,十分窝火地关上房门,仍觉不解气,他不是性格很偏激的人,也不爱发脾气,只是还是第一次遇见像吴蔚然这样的人,你根本不知道哪里招惹了他,就被他像耍猴似的磋磨,换成多好脾气的人都会气恼。
他不知道吴蔚然是何时睡下的,只是东西若不收好,他就得睡硬板床,程郁迷迷蒙蒙快要睡着时,还能隐约听见吴蔚然房间那边传来乒乒乓乓收拾东西的动静。
还好这是老房子,墙体厚,隔音也不错。程郁想。
吴蔚然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宿舍里已经没人了,他前一天夜里收拾东西收到半夜,宿舍里简陋的衣柜、书桌都不够他摆放的,小小一间宿舍,一个晚上过去,就已经被摆得满满当当。
吴蔚然看着满意,起来收拾利落,恰好手机也响了,催着他今天就赶紧过去上班。前一天吴蔚然开了半个下午的会,还没正式进入工作岗位,就先领悟到国企文山会海的作风,今天正式要上班了,情绪难免又会比较复杂。
吴蔚然照着镜子收拾妥当便出了门,厂区原本绿化做得还不错,但冬日里树叶已经落了,枝干上光秃秃的,冷冰冰的日头打在上边,只觉得荒凉破败。
离上班还有十分钟,路上就已经没人了,只有吴蔚然走在路上,他又开始为自己来到云城的决定感到茫然。抛下原有的一切来到这里,真的能让他心想事成吗,吴蔚然不清楚。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可以后悔一次,却没法儿再后悔第二次了。
吴蔚然的办公室在正对着厂区大门的那栋楼,机关事务科室都在那里,至于业务生产车间,都各自有各自的厂房。他抬脚进门,门口收发室的大妈却已经认识他了,热情地打了招呼:“吴科长,这么早就来了。”
吴蔚然只是昨天来这栋楼里开了一场会,来上班的时间也几乎是踏着点,面对大妈如此热情,近乎于谄媚的一声招呼,吴蔚然心中涌起一阵极为不适的油腻之感。早晨没顾得上吃饭,那股难受劲儿一直到他走到办公室门前还没退。
工厂的办公楼外边看着破旧,进门以后就能发现装修得还算崭新,吴蔚然单独一间办公室,门是统一的红棕色木门,上面挂着烫金的名牌:“宣传科科长办公室”
吴蔚然拿出钥匙开门,实木的办公桌被擦拭得干干净净,上边依次摆着电脑、台历、笔筒、文件架,还有姓名牌:吴蔚然。
来办公室这一路的犹豫徘徊和忐忑在这一刻全数成为志得意满、信心百倍的动力,吴蔚然无法自抑地勾唇一笑,缓慢地踏进办公室,坐在了属于他的真皮办公椅上。
第5章
程郁来车间来得早,工厂的设计是直线型,一个生产流程走完,机床车间在最尽头的位置。但程郁每天几乎都能提前二十分钟到车间里,他会打扫打扫卫生,给李一波和杨和平烧一壶开水,然后静静地等待上班。
李一波来得也很早,可以说在程郁来机床车间之前,机床车间来得最早的人都是李一波,打扫卫生接开水的事情原本也都是李一波在做。
程郁曾经因为客气地和李一波在空荡荡的车间搭话而问过他为什么来这么早,李一波的回答很简单,他说他不住在厂子的家属区里,所以每天要从市里赶过来,怕遇上天气不好或者其他原因让自己迟到,所以多年来他已经习惯早起,提前到车间里待着。
程郁觉得奇怪,工厂家属区连他们这样的临时工都会安排宿舍,李一波在厂里工作多年,不至于连家属区的一套房也分不到。
转念一想又好像没什么值得奇怪的,住在市里的工人虽然不多,却也有不少的一批人,机床车间里也不止李一波一人不在家属院里住着,大约只是生活习惯不同。
李一波说完缘由,主动和程郁攀谈:“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程郁不好说自己是不想见到新室友,便随便找了个理由,说:“宿舍里暖气烧得旺,昨天晚上睡觉窗户和房门都关得太严了,睡到半夜就热得喘不过气来,早早就起来了。”
程郁手上接过李一波手里的扫把,李一波站在一旁道:“咱们厂没有走市里集中供暖,厂里面有锅炉房,暖气是自家厂子在烧,除了供给家属院的暖气,还要供应厂里三班倒的生产节奏,所以烧得旺,以后慢慢就能适应了。”
程郁应下,两人将车间的卫生打扫干净,没一会儿人就三三两两地来了,张永中进来时程郁避开他的目光,算勉强躲过一次。
冬日里本就是工厂的生产淡季,机床车间就更没什么活儿可干,李一波手里的私活下午就能收尾,所以没再让程郁在旁边看着,程郁却巴不得在他身边待着。前一天晚上才得罪了张永中,程郁还没想好得用什么面目面对他。
张永中照旧跟一群年轻的临时工坐在一起,在外边晒太阳聊闲话,程郁探着脑袋小心翼翼地朝外看了一眼,没挪脚,依旧在李一波身边杵着。
李一波正在拿尺子量尺寸,冲他挥挥手,道:“往那边儿站点儿,挡我光了。”见程郁听话地挪脚,李一波抬眼瞧他,好笑道:“眼看着就能收尾了,你别在我这儿耗时间了,去跟他们在外边儿玩会儿吧。”
程郁尚未开口,孟瑞就进来了。孟瑞是车间里为数不多的女工人,机床车间男女比例悬殊,算上临时工也只有三个女工人,孟瑞是资历最老的。
她四十来岁,虽然是搞机床的,看着却年轻,保养的非常好,据说是因为她丈夫在下岗潮的时候毅然下海做生意,这两年赚了些钱,因此她比同龄女性都要年轻。再加上此时进了厂房的孟瑞并没有穿着肥大的工作服,而是穿着一身过膝的羊绒大衣,踩着到脚踝的粗跟短靴,看着就更是时髦漂亮,跟车间里众人都不是一个世界的。
孟瑞一进车间便冲着李一波嚷嚷:“李师傅,刚才我儿子班主任打来电话,说他在学校里跟人打架了,我得去瞧瞧,手头这个活儿您帮我做了吧?”
她说话的语气是商量,可意思却完全没有在商量,毕竟她连衣服都已经换好了,说这话也只是通知李一波他们一声。
李一波没说话,工房里其他几个车工也都没说话,孟瑞像是早就习惯了这种状况,全然不觉得尴尬,她不算明显地环顾车间一周,然后走到程郁的面前,拍拍后背,以一副贴心长辈似的姿态同他说:“小程,你来了这么久是不是还没有单独上手做过?今天就给你个机会。图纸给你放这儿,有不会的就问你师傅,或者车间里其他这些师傅,大家人都很好,都会给你解答的。”
她说完,拍拍程郁的手,以资鼓励似的把图纸塞到程郁手里,然后风风火火地离开了车间。也不怪她就这么堂而皇之的翘班,今天杨和平被人请到临市解决一个突击问题,机床车间处于群龙无首的散养时期,孟瑞这种不爱坐班更不爱干活的,当然是首当其冲就溜号。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程郁的视线外了,程郁才莫名其妙地拿着自己手里的图纸,举给李一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