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若有似无挑眉,敷衍淡语:「差不多。」
白毫愣了,是就是,差不多是什么意思?他很想知道,却再也没机会,只能死得不明不白。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组织都在坏死,无论是生为人或化为鬼,他所有生机和气息都被李嗣吸收殆尽。纵然李嗣已抽手走开,这件事也不会停止,直到他彻底消失为止。
几秒后白毫成为一具虚壳,李嗣越过段豫奇走向于蘩,她被段豫奇一拳揍飞,眼一黑晕了下,正努力撑起身想醒来,就见李嗣来到她面前稍微弯身往她脸上摸了下,平淡跟她讲:「你也走吧。」
于蘩悚然一颤,抖着嗓尖叫问他:「你做什么?」她馀光瞥见不远处有具深绿到发黑的高大虚壳,随即明白过来,而且她自己也正在死去,脸上被李嗣摸过的地方有如火烧,皮肉里发出剧痛直渗骨髓,她崩溃得摸着刚习惯的青年脸孔惨叫,不久双手抱身在地上打滚,同样几秒后肢体蜷缩、扭曲,再也不会动了。
李嗣眼中的银芒璀璨而妖异,走向停机坪外尚在「斗牛」杀妖的刘棪。刘棪道行高深,妖鬼被刘棪灭了近半,却因有些妖怪会召来同类,看起来数量并未减少太多,而妖牛是其中最难缠的一隻,祂的牛角和身上都被符咒轰出许多窟窿,隐约可见血肉烧焦露出一点骨头,红黑相间,但是祂妖力浓烈,伤处迅速復原中。
刘棪也纳闷凭什么李嗣能收伏眾妖鬼,他都将这头牛杀成这样却还无法驯服,看见李嗣杀死白毫、于蘩后就明白过来,李嗣给予的伤害是难以復原的,能抽走敌人的一切力量为己用,思及此,就算他是行里老手也不由得暗暗心惊。
妖牛感应到李嗣威压逼进而收歛狂暴的情绪,牛鼻子猛奔着气,前足刨地,李嗣却不遣祂继续攻击刘棪,祂也不敢贸然动作。李嗣对吐着血都来不及擦、狼狈不堪的刘棪说:「交代出谁是幕后主使,就放你们走。」
刘棪虽然失去一弟子,但还是救下了另一个,虽然有同归于尽的觉悟,但李嗣的态度显然是留有馀地,他自然也不是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他喘着气,按住不停出血的伤口气虚问:「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
「一切看我心情,你拿我没輒。最好不要囉嗦废话。」李嗣根本不屑哄人相信自己,只以实力和情势逼人。
刘棪气笑了,边笑边啐出血沫,双眼佈满血丝瞪着李嗣说:「好,好,我讲。主使的人是徐钧磊。」
段豫奇把女鬼妈妈背在背上,一听刘棪讲的话蹙眉呛他:「胡说八道,他自己都困在大楼里。」
刘棪邪笑:「这就是苦肉计啊。这大楼就是座炉鼎,一旦炼成精华,收获是难以估量的,哪会可惜这点牺牲。再说天灵圣修会歷久不衰,靠的其中一样东西还是钱。歷史悠久的徐氏企业就是金主。」
李嗣问:「你也是天灵圣修会的人?」
刘棪:「不。但我要来救两个徒弟。我知道只要那小子在,你就会来。」他指着段豫奇回答李嗣的疑问。
李嗣跟刘棪又对看了半晌,刘棪揣着布袋里仅剩那个封着徒弟一魂一魄的容器说:「技不如人,无关恩怨,我们走了。阵眼就设在白毫跟于蘩身上,令他们两个守在屋顶也是这缘故。现在他们身死,阵很快会瓦解。」说完刘棪就把一张符贴在额上障住他人之眼潜逃下楼,那姿态又跩又傲一点也不像败者。
段豫奇背着女鬼往前跑了几步,追问:「你再讲清楚啊!」
李嗣拉住段豫奇叫他别追,转头对那些花痴妖鬼们说:「你们哪里来哪里走。大楼里的生灵一个也不许碰,谁反我就吃谁。」
顷刻间妖氛尽散,屋顶剩下李嗣和段豫奇,以及一隻女鬼。段豫奇问:「真的是徐钧磊?」
李嗣摇头:「还不一定。我要不要放过刘棪,刘棪拿我没輒;刘棪要不要吐实,拿命赌一把,也是他的选择。他不是天灵圣修会的人,自然不会完全听令他们那边,他会参与的两个最大可能性,一个是利之所趋,一个是他跟里面的谁有交情。白毫跟于蘩都死了,显然他不是跟那两人有交情,那就可能是和其他人,或许是幕后主使的人有交情。当然也不排除他是被威胁或报恩之类别的原因,不过看刘棪的样子这可能性不大。」
段豫奇思索了会儿,自言自语似的说:「虽然我也觉得徐钧磊神秘,但我不想怀疑他,尤其是他好几次帮过我,而且刚才的刘棪才是害过我的人。我就是信徐钧磊也不会信刘棪。除非有证据。我知道这么想是很天真,刘棪的话不是毫无可能性,可是……」
「天真。」李嗣拿话刺他。
段豫奇苦笑:「我知道。」
「愚昧。」
「不至于吧。」
李嗣走来,举起手掐段豫奇一边的脸颊,段豫奇被掐得有点肉疼,却倔强得不吭声,李嗣松手吁气道:「还说不愚昧。对别人逞强就好,对我也这样。真是蠢。」
「李嗣……」段豫奇被他搞得一头雾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可是心里暖暖的,被李嗣这样莫名其妙教训竟然觉得颇安心,莫非他是抖m?
李嗣说:「算了。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吧。不过,以后不会再让你有机会跟别人患难见真情了。」别人指的不单单是徐钧磊,而是除了他李嗣之外的所有对象。
段豫奇瞇眼蹙眉,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李嗣大概是吃醋吧。所以方才那番话的意思是,李嗣大爷都特地跑来救人了,他还逞强个屁,不就是蠢货吗?
虽然李嗣在骂他,但吃醋吃得这么迂回让他有点好笑,想起背上的女鬼很快又严肃板着脸问:「我妈祂还好吗?」
李嗣盯着快闔眼的女鬼,她浑身皮肤惨白,无力掛在儿子身上,阴气仍不断的散逸,李嗣坦言道:「或许快不行了。」
段豫奇把女鬼轻放下来,让女鬼靠在他臂怀里,女鬼已无厉鬼的模样,神情温柔慈爱看着他,他红着眼眶说不出任何话,任女鬼用冰冷的手轻碰自己的脸庞,然后努力想抬手摸他头发。女鬼的手僵持在半空,似乎连一个摸孩子头发的动作都使不上力,段豫奇捉起祂的手摆在自己头上,再缓慢拥住祂哽咽低语:「妈。我好想你。」
以前他总是幻想要和母亲说什么话,比起花心又印象模糊的父亲,他更想念母亲,考试满分时、找到工作时、高兴难过的时候,总是觉得特别孤单寂寞,名义上的家人从来没给过他温暖,他将所有美好的想像都留给了母亲,然而真正见到她了,却想不起来要跟她说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段豫奇拉开距离看着祂说:「谢谢你生下我。我、我有好好做人。」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祂越来越虚弱,他哭着拉李嗣的裤管问:「你有没有办法救祂?祂好像越来越虚弱。」
李嗣看着他们,平静道:「祂已经不是厉鬼,本来可以等时机投胎了,可是被于蘩的针重创。锁住大楼的阵法在瓦解,所以阴煞之气在消退,不然也能再让祂撑久一点。除非将祂送到阵法开通的幽冥界里,但那和普通阴间并不同,去了就投不了胎。不去就是等着慢慢消散。」
段豫奇爆出哭声,涨红着脸哭得像个失控崩溃的孩子,打从他有记忆以来都没再这么崩溃过了。
李嗣话音休止,垂眼瞪着地面,双手拢起紧握,心中升起一种无奈不甘的情绪。可以的话,他也很想和真正的阎王一样主宰生死,但他不是阎魔,什么都不是。
「万物死后,归于宇宙。」李嗣一字一句低声念着,过去觉得无论生死都在这宇宙间,都是一体的,但是当灵魂注入躯壳在世间走过一遭,就可能產生感情,被赋予某些特别的东西,一种过去将来都不见得会再有的经歷。可能相似,却不会再是一样的。
李嗣看段豫奇哭得猛吸气,一隻手想去碰触却不知道该怎么做,居然不知所措了。
女鬼无奈望着李嗣,带着凝视晚辈的安和笑意,身影渐渐淡到半透明,段豫奇开始揉眼哭喊:「妈妈不要走!」他歇斯底里了,李嗣担心他出意外而将他箍在臂怀里,然后远处有人陆续赶过来,是徐钧磊和蓝可枫他们。
倖存者跟随徐钧磊、蓝可枫上顶楼,口中喊着得救了,但他们瞥见屋顶景象时又被吓得一个个噤声,被符咒烧黑的地面、打斗造成的破坏,红黑斑驳,还有不明尸骸,随便一项都把人吓住。徐钧磊再次告诉他们邪阵已破,但嚷着上楼感谢高人的人剩没几个。蓝可枫也和徐钧磊走向李嗣他们,看段豫奇在其怀中哭得不能自已,再看女鬼样子变得虚弱透明,大概联想到是怎么回事了。
段豫奇馀光瞥见徐钧磊,求助的看向他:「你不是修仙吗?可不可以救祂?」
徐钧磊低着头说抱歉,蓝可枫蹲下来试图安慰他们,招来自己的朋友们说:「徐先生大概把力气都耗尽了。这位女士救了很多人,一定也对段记者很重要,让我们来为祂祈祷,希望她能得到真正的安息,到祂应去的归处。」
蓝可枫说着就和友人们闭起眼由衷祝祷,段豫奇哭肿了眼看他们唱起诗歌,恍恍惚惚不能思考,李嗣也不抱什么想法看着他们,徐钧磊乾脆也跟着蓝可枫一样闭眼祈祷。
不知道从哪里飘出点点莹光,淡金色,越来越多而且明亮,光晕几乎把他们都笼罩住,段豫奇讶异得停下哭泣,愣愣望着整个人都在发光的蓝可枫及其友人,似乎旁人没有察觉,可是他的确看见了蓝可枫身影被罩在强烈的光团中,隐约好像有羽翼微动。女鬼死白的肤色沐浴在光明和充满温暖祝福的歌声里,因而渐渐变得像活人一样光泽而漂亮,长发也更柔滑顺服,凌乱狼狈的模样正在转变,身上衣物也变成纯白洋装。
「妈妈……」段豫奇无助朝祂伸手,女鬼轻飘飘的浮起,也伸手握住他微笑,啟唇道别:「孩子。我走了。我永远爱你。」
段豫奇又哭了,但这次是平静掉了滴眼泪,噙着微笑回报母亲,他知道祂不再是厉鬼,而是天使了。李嗣和徐钧磊并没看到段豫奇看见的某些现象,在他们眼里蓝可枫等人只是跟之前一样为他人祈祷,不过他们都看到女鬼的转变,到最后那形象温柔优美,宛如天使。
段豫奇朝蓝可枫连连道谢,激动的扑上去大大拥抱蓝可枫:「真的很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蓝可枫虽然已经没看到女鬼,也不知道女鬼去了哪里,不过依对方的态度看来大概有了好结果,谦虚回应:「我也要谢谢你们救了大家。我只是尽量做自己办得到的事而已。不过现在事情没结束。」
段豫奇随蓝可枫的视线看,因为这次的事使大楼里死伤惨重,又是这么诡异的玄秘事件,都不知道该怎样善后才好。蓝可枫悲悯低语:「这些伤害不知道得花多久时间跟多少精力才能恢復,但是不能放弃希望。」
「嗯,是啊……不能……」段豫奇话语未竟,整个人往一侧倾倒,闔眼晕过去,被李嗣捞进怀里。
徐钧磊恰好也做出要接人的手势,却落空了,他跟李嗣互看一眼,李嗣说:「他太累。各自散了吧。」
徐钧磊两手插进西装裤口袋,叹了口气:「我也该走了。」
蓝可枫的友人喊他们:「就这么散啦?」
蓝可枫说:「接下来是另一种混乱的场面要应付,不知道会怎样,先回去睡饱吃饱再说吧。」
一场突如其来的浩劫就这么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