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科的王主任,是比向主任还早毕业一年的。俩人的专业技术, 据说是在伯仲之间的。可是王主任自己明白谁是伯、谁是仲。这些年来, 任凭向主任在骨科如何施为, 他都能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早些年间,他老伴儿曾在他醉酒时,听过他的醉话是:人在做天在看, 老天不曾假手与我, 我管他做甚!
可他今儿中午回家吃饭,把陈文强被冻病之事在饭桌间说给老伴儿听, 说完之后高兴地倒了三杯白酒, 在饭桌上摆了一溜, 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到第三杯,他还惬意地摇头晃脑、哼起歌儿来。
荒腔走板的:“无产阶级文化da革命,嘿, 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就是好。”
这歌二十年前家喻户晓,红极一时,大江南北的传唱, 使该歌曲遍布了祖国大地插满红旗的所在。现在被王主任一句歌词换了三个调地唱出来, 令他老伴儿不得不出声了。
“那事儿就值得这么高兴?”王主任的老伴儿已经退休,几个孩子各自成家立业后, 并没有哪一个继续当大夫和护士的。原因就是不想重蹈父母亲的辛苦。
“是啊。他失心疯了。天欲其亡必令其狂。”王主任哧溜又一口酒进喉了。然后他把酒杯倒扣在饭桌上说:“小饮怡情, 大饮伤身。”
三十年共渡的岁月, 他老伴儿最了解他的冷静和克制了。今儿个能破例饮酒、唱歌, 几乎和当年长子出生差不多。
“不再来两杯了?咱们老大出生你可是喝了五杯呢。”
“他那配跟咱家老大相提并论。呸。”王主任抱着饭碗继续吃饭。但心里的兴奋,令他吃了几口后又撂下了筷子。
“我跟你说,他这事儿做得过了。他是想趁机要了陈文强的老命呢。”
“不会吧?那人虽跋扈了一些,但怎么看也还是有度的。那至于狠到要人命的程度。”
“哼。”王主任从鼻孔里轻哼了一声。“人要下作起来是没底线的。我告诉你他怕什么啊。”
“怕什么?”
“他怕陈文强为十多年前,他排挤老李的事儿报复他。”
“那又能把他怎么样?他现在是科室主任,只要他不犯错,陈文强也不能撸了他这个大主任的。”
“他要是能像你这么想,他也就不会干今早的那蠢事了。你猜中午回家的时候,他跟我说什么?他说没看出来张正杰那小子竟然是这么个黑心的,大冬天敢开气窗冻死人。我艹他老母,他贼喊捉贼呢。”
“张正杰也活该。他那些年跟老向顶着来,现在又跟老向搅合到一起。送上门的,老向不收拾他收拾谁。”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王主任正要往口里送的菜,就那么停在半空中了。
“你想什么呢?”
“噢。没想什么。”王主任所有的兴奋都不见了。他把那筷子菜塞嘴里,食之无味地咽下去之后,又是平时波澜不惊的温和样子了。
“我想错了。哈,真相也许就是你说的那样,老向原本的意思是想收拾张正杰。他应该是想把陈文强冻醒。那老陈醒了以后,自然会找手术室护士长问个究竟。
最后张正杰是黄泥巴掉□□,不是屎也是屎了。他没证人证明他没干,他就摘脱不了自己,那陈文强就不会考虑扶植张正杰、让张正杰做骨科主任以取代他向泰和了。哈哈。他怕了。他是想平安混到退休了。”
“哎,吃饭呢。你说什么啊。”他老伴儿嗔怪他一眼。“陈文强也不傻,这事儿还用想么?张正杰不是那性子的人。”
“咱们都会这么想。可没准人老向认为咱们大家应该和他的想法是一样的。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骨科除了我和他,下面一顺水的都是工农兵大学生。这些年哪个都被他收拾得老老实实、服服帖帖的。
再剩下的更年轻的那些,打头是86年医大毕业的小王。那小王想当咱们省院的骨科主任,不说年龄的问题,就普通骨科的所有业务,他现在还承担不起来。他收拾了张正杰这个长了反骨的,不仅泄愤了,而且把张正杰还拉下水了。
只要陈文强存有一丝的疑心,他就达到目的了。哈哈。他就是想平安混到退休。他是没了既往争斗的心气了。”
“那你……”
王主任明白老伴儿未出口的意思,他摇摇头说:“虽然不是老院长偏心向泰和的时候了,但是我何必掺和这些烂事儿。当着这副主任,钱不少挣,事儿不用我操心,坐山观虎斗好了。天不假我手,我管他作甚?!”
王主任虽是这么说,但他的心里却是拱痒痒地难受。他下午上班前。先给干诊护士办公室打了一个电话,向干诊的护士长问陈文强的病情。
得知赵主任仍是不许探视,具体怎么样也不清楚。他怏怏不快地撂下话筒,闷闷不乐地上班去了。
干诊的护士长因为陈文强住院的原因,这半天接了无数个电话。她每一个都要重复“赵主任不允许探视。具体不清楚” ,然后把打电话过来慰问的人名记下来。
但她手里还有一个名单,那是赵主任给她的,来了要迎到办公室告诉自己或是直接带去陈文强的病室。向主任、张正杰和梁主任,就分属前后两种。
梁主任走了以后,陈文强像被抽走了所有的精神头,蔫蔫地、如一条濒死的鱼瘫在病床上。
“你刚才的精神头呢?” 赵主任气势汹汹地问罪。
陈文强翻个白眼,气息微弱地哼哼:“你当我愿意。”
“唉。这王八蛋的向泰和。”赵主任气得开始飙脏话了。“你把他弄分院去算了。眼不见心不烦。”
“听老舒的。沉不住气可不成。骨科差不多住满了患者呢。一百来号患者呢。” 陈文强反劝赵主任: “老舒说的明白,张正杰不凑过去给他机会,他也不敢那么做。我睡会儿啊。”
赵主任见状,只好收住话头,让陈文强睡觉了。为了让他睡得舒服,他还把床头摇了下来。舒院长进门的时候,正好看到赵主任背对着自己、慢慢往下摇床的一幕。
他站在门口看着赵主任摇床头,本来不用一分钟就能做好的事情,赵主任慢得用了三分钟不止。
这一幕让舒文臣心里暖和。
除了自己,还有老赵是真心待小强的。
他太明白那些依附到陈文强身边的那些外科大夫都怎么想。他们都想着陈文强能牢固地占住医疗院长助理(分管外科工作的位置);进而对陈文强迅速升为医疗院长雀跃不已。
有所求不是不好。
但是,一旦他们求不到了、或是求到了后,即便还能与小强保持友好的关系,到底不如老赵——自己不在的时候,他能替自己守着小强不吃亏。
赵主任放好床头,看看陈文强手背上的输液针,小心地在手背上搭了一块毛巾。他直起腰、回头看到舒院长站在门口呢。
“来啦,老舒。进来坐啊。”赵主任倒了半盆热水,准备给陈文强擦脸。
“嗯。老赵啊,辛苦啦。让我来吧。”舒院长上前要接手毛巾。
“好啊。”赵主任撒手给他,自己甩着烫手的几个指头说:“有点儿烫的,你小心些啊。”
“嗯。”舒院长给陈文强擦脸、擦脖子。反复擦了两遍,水温变凉了,他才收了毛巾。
“温度多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