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还是有人会在乎他会不会死的。
原来,即使像他这样连猪狗的价值都没有的人死了,也会有人专门为他们赶来,为他们诵上一段经文。
他那对世道的不公、对自己十几年来度过的可怜又卑微的人生所产生的悲愤之心,都在这一声声的梵唱中得到了平复。
他开始期待死亡,期待佛家所说的“来世”。他已经闭上眼睛,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好人家,在那一世,他要做个不愁吃穿、不会被人鄙视、不会被人打骂的有用之人。
可他最终还是没有死。这僧人救了他,给他起名“痴染”,从此以后,他便有了姓名,有了可去的地方。
“你不该救我的,我都看到我要投胎的那个好人家了。”有时候,他们也会饿肚子,痴染会咂吧咂吧嘴,埋怨起师父救了他。
这时候,师父会放下手中的经卷,笑着打趣:“你现在不是已经投胎到好人家了吗?有哪个人家,会比极乐世界更加好呢?”
“可是我现在饿着肚子。”
“那是佛祖提醒你,‘劝人行善’的时候到了。”
“师父……”
“嗯?”
“要不我把你化缘的钵给当了吧。那个还值几个钱。”
“阿弥陀佛,为师果真不该拦着你投胎啊。”
他在这位可敬的僧人身边待了很多年,但他一直都没有作为僧人的自觉。虽然他也化缘、上他通常都听不懂的早课、背着他喜爱的经文,可他一直觉得所谓“沙门”,和他少年时的“乞丐”一样,只是人生中的一种选择。
成为僧人与他,和乞丐与他,并没有什么不同。
所以继他的大师兄嗔染、二师兄贪染之后,他被师父也赶下了山。
“去俗世中走走,以僧人的身份走上一遭,你就会明白乞丐和僧人究竟有什么不同。爱染会继承我的衣钵,你若无处可去,就去东平郡平陆的报恩寺找你的师叔,他是我的师弟,会收容你。”
痴染很长一段时间都认为他师父肯定是故意把他们赶下山的。山里吃的实在不够,他们若是全部留在山上,肯定一起饿死。
他是四个师兄弟里最灵活的,他下山去,肯定不会饿死。乞讨和化缘原本就没有什么不同,是他师父非要坳上一个道理。
罢了,他下山,总比小师弟下山好。
他那样泪包的性格,下山会被吓死的。
抱着师父给的钵,他一路边化缘,边搭路人的驴车骡车,慢慢的到了东平。在旅途中,只要有条件,他也会学着师父那般去给路边无人看顾的野坟超度一番,或者给枉死或夭折的人家诵一诵经文,告诉别人他已经投胎到好人家去了。
其实他不会超度,诵的经文,也只会《四十二章经》和《版若波罗蜜心经》。
梵文可难记了,他能背诵这两篇,已经是用尽了一辈子的脑力。
可是慢慢的,他似乎明白了师父的意思。
明白了乞丐和和尚,确实是不同的。
可能是他天生贱命,就算找到了师叔,又被赞做“得道之人”,有了比山间那座小庙还要大的禅房,好日子也过不了多久。
先是皇帝下令还俗,后来又有当官的三不五时的来搜刮。他不想还俗,师父让他用僧人的身份在俗世里走一遭,他还没有走完这段人世,不想违抗师父的命令。
所以他带着自己后来收的笨徒弟躲进了这座佛塔,只有半夜无人的时候会偷偷溜下来,在寺里年老僧人的接济下带些东西回塔果腹。
善男信女们一有机会就会供养他们,他的师叔多年来教人识字、给人看病,早就结下了无数的“因缘”,如今,这一寺的人都受了他的因缘庇护,活到如今。
直到今年年初,灭佛令下,一寺僧人全部被驱散,谁也不敢说那浮屠里还藏着两个人,痴染听着外面绝望的哀嚎声、大声咒骂声、以及被强行拽走的念佛声,知道能为他们打开门封的人大概是不会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