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那头的希孟对着黑乎乎的屏幕,连道“岂有此理”,差点挖坑把手机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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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有些年纪的老人,坐在公园角落的树荫里。他浑身精瘦,棕褐色的皮肤绷在脸上,清晰地勾勒出骨骼轮廓,让人觉得他已经至少五十年没吃肉了。他大概也有至少五十年没洗衣裳,黑不溜秋的外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脚下的老人鞋散发出一言难尽的味道。
若是在路上见到这么个老人,佟彤大概会唏嘘一句,大概是教子无方,以致晚年无人照管,落得这么个邋遢境地。
可施一鸣对他却是满脸崇敬的神色,跟佟彤庄重介绍:“这位就是富大师。”
普通人面对几百岁文物,施一鸣完全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是该跟着修仙小说里叫“真人”、“上仙”,还是该按照现代习惯叫“长者”、“师傅”。纠结了再纠结,只好不伦不类地管人家叫“大师”,听着有点像朋友圈骗子。
佟彤小声确认:“《富春山居图》?”
虽然她认识的文物们大多潇洒俊美,只有《清明上河图》一个例外——但后者的800多个化身,至少也都跟画中的形象符合,全身干净整洁,没见过身上有味儿的。
不过,人类社会中也有不拘小节的名士。比如白居易就曾写诗自嘲“经年不沐浴,尘垢满肌肤”;比如王安石不爱洗脸,脸上的经年污垢乌七八黑,宛如做了个火山泥面膜。见宋神宗的时候,虱子爬到了胡须上,把皇上吓一跳。
魏晋的名士们更是喜欢“扪虱而谈”——一边捉身上的虱子一边清谈,以此彰显自己的个性。
难道《富春山居图》也有这个爱好?
那么他到底是《剩山图》还是《无用师卷》呢?
希孟说他俩长相着急,可她没想到,居然着急到这种程度。
“富大师”把左手伸到右手袖子里,挠着自己胳膊肘,手出来的时候,指甲里一堆泥。
他咧嘴一笑,脸上绷紧的皮肤裂出几道纹。
“佟姑娘啊——年轻有为,专业素质过硬,小施已经对我说了。请坐。”
他指指旁边的石凳,顺手拂了拂上面的尘土,显得很慈祥。
但佟彤总觉得,那石凳被他拂过以后,更脏了……
她瞥一眼手机,“不不,您是老前辈,我站着就行。”
施一鸣在旁边暗暗称奇。她进入角色挺快啊!
当初他骤然遇上这等玄幻事件,可是花了好几天工夫才认清现实,再花了几个星期,才调整好心态,把自己降格成黑风山小妖,把富大师当成几百岁的老前辈对待。
就算是现在,他还时不常的出戏,每隔三两天就怀疑一下人生。要不是富大师在微信上严厉叮咛,偶尔给他露一手幻术,他肯定会以为一切都是南柯一梦。
再看佟彤,年轻人果然善于接受新事物……
和“祖宗”打了几个月交道的佟彤很快就博得了富大师的信任。
“加入我们的团队,”富大师很有导师范儿地说,“从《千里江山图》打假开始,成功以后,咱们再陆续推出其他研究成果。只要有我的帮助,不出十年,让你成为全国文保界的打假明星——佟姑娘,你说怎么样?”
第67章
佟彤怔怔地点头。
原来《千里江山图》只是个投石问路?
希孟和他果然没有私人……哦不, 私画恩怨?
“富大师……”她不相信地问,“您是打算对全国文物开刀?”
“怎么叫开刀, ”富大师不耐烦地挠脸,又挠出几指甲泥, “大多数文物本来就德不配位, 平白占博物馆位置, 给你们历史课增加了多少无谓的考点?把它们打下神坛,才是我辈公义所在。上次你搅了小施的局,我可以既往不咎, 只要你也拜我为师, 咱们可以一起将这个世界改头换面。”
他轻轻一挥脏手, 佟彤看到了一段逼真的幻象。
在高科技鉴定方法的辅助下,不少国宝文物露出真面目:它们居然都是后世仿冒的产品。原作要么纯属传说, 要么早已湮灭在历史的滚滚车轮之下。
舆论哗然的同时,学界新星佟教授横空出世, 被各大院校争相聘请,最后当选故宫博物院院长, 对博物馆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造,成为名垂青史的风云人物。
年轻一代不再沉迷于历史与过去,而是努力放眼未来,打造属于自己的新世界。
……
佟彤看呆了。
如果说她起先还对富大师的身份存疑, 这套幻象完全打消了她的疑虑。
她第一次看到希孟的时候,就堕入了他制造的幻象里,看到了《千里江山图》被乾隆糊满印章的样子;
后来娇娇也给她看过一段幻象, 告诉她如果任凭乾隆肆意横行,世人的记忆会被修改,谁也不会记得受损文物原先的模样。
但现在她意识到,希孟、娇娇给她看过的幻象片段只能算是朋友圈小视频;富大师播出的这一小段,真实度堪称电影大片。
不过文物们在三次元制造幻象大概挺费力的,希孟和娇娇两位也只是在性命攸关的时刻,为了博取她的信任,才不得已动用了一些超自然力量。
而富大师呢,只是为了向她描述“入职待遇”,就精心编织出了如此逼真的幻象,让她看得感同身受,那种逆袭的爽感到现在还余韵未消。
她用余光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施一鸣。毫无疑问,他也是受了富大师的幻象启发,这才死心塌地的开始为老祖宗服务。
可是……
她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假不了。很多文物确实都是几百几千年的真迹,您打算如何‘打假’呢?”
富大师冷笑一声:“未经过任何保养修复的文物,到现在还存着几个?那些书法、绘画,木器、瓷器,哪个不是被一代代修复师往上添砖加瓦,才勉强维持一个完整面貌?甚至那些已经粉身碎骨的,又被人不厌其烦地一片片粘好,放在博物馆里号称‘原件’,这不是自欺欺人么?我说这些东西不真,也并非无稽之谈,对吧?再说,只要有后世修复的痕迹,就有作假的土壤,在这方面可下的功夫多了,小姑娘,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收你为徒,一点点教你……”
佟彤枉为文物修复师,差点被这段话绕进去了。
很久以前,哲学家就提过一个问题:一艘船在海上航行了几百年,期间被不间断地维修和替换零件。几百年后,所有的功能部件都不是最开始的那些了。这艘船,是否还是原来的那艘,还是一艘完全不同的新船?
故宫的很多馆藏文物,“初始状态”都惨不忍睹,和一堆建筑垃圾没什么区别。全靠文物工作者们巧手弥补,将锈蚀、虫蛀、水浸、缺失的部分替换添加,才让文物回复它们最初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