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盈在保慈宫西面耳房内已经被关了两天了, 她原以为大娘娘会尽快处置此事,谁知并非如此,就连来问话的人都没有。
除了夏清给她送过两次被褥之外, 就再也没人来看望过她。禁闭的日子过得极漫长, 看守她的内监每天按时送来餐食, 这是她唯一与外界接触的机会。
这天傍晚, 那名内监像往常一样送来晚餐, 照例是些粗劣的食物,且大多冷掉了。今天的餐食似乎稍好一些,是一碗素糁汤, 居然还是温热的。
薛盈实在有些饿了, 拿起勺子正要喝汤,忽闻得一股浓烈的生姜和胡椒的味道,她不仅有些纳闷,一般做糁汤为了提味,大多会放一些姜丝和胡椒, 但用量绝对没有这么大。
薛盈的手微微抖了起来, 强自镇定着拔下鬓边的一支银钗,插入汤里一试, 没一会儿功夫,银钗已经变黑了。怪不得做汤的人要放那么多姜丝与胡椒, 原来是为了掩盖□□的气味。
事已至此,大娘娘那顶珠翠朵儿玉冠是不是自己偷的已经不重要了,背后之人就是想找个借口杀人灭口而已, 毕竟在深宫之中,让她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厨娘消失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也许自己甫一入宫,那人便提前做好了局。想到这里, 薛盈忽然觉得遍体生寒。
又不知过了多久,天完全黑下来,耳房的门再一次被打开,竟是自己当初帮过的那名小内监走了进来。
梁继安压低了声音道:“我是买通了看守的内监进来的,时间有限,我快一点儿说。消息我已经传给李枢密了,他托我给你带句话:一应饮食要格外小心,其他的事交给他来处理就好。”
薛盈想不到自己当初一个无心的善举居然得来了回报,面露感激之色道:“我现在处境尴尬,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谢谢你肯出面为我传递消息。”
梁继安慨然道:“娘子当初替我解围,我帮娘子做些事情是应该的,实在不足挂齿。”
梁继安说完将手里食盒递给她:“内监送来的饮食不安全,娘子千万不要吃,这是我从御厨那里要来的吃食。娘子暂且忍耐,李枢密说,他定会救你出去的。”
薛盈再次道谢,梁继安正欲告辞,她忽然叫住他问:“梁内侍可知晓,究竟是谁要害我?”
梁继安面露迟疑,停顿了一下方道:“我只知道,那个人不是一般的内侍宫人。”言毕匆匆转身离去。
不是一般的内侍宫人,薛盈顺着梁继安这话苦苦思索,内心忽得一动,想来是她无疑了,可是自己不过是无权无势的厨娘,她陷害自己的理由呢?
薛盈想的头疼也想不出什么眉目,她骨子里的执拗又上来了,那人千方百计要害自己,自己偏偏要好好活下去,她索性把这件事抛在一边,随手打开食盒准备用晚餐。
食盒里装了一碗山煮羊和白米饭。山煮羊的做法很简单。羊肉切大块码入砂锅,加山泉水没过,再加入适量葱段、花椒和杏仁,烧开后撇去血沫小火慢炖一个时辰即可,出锅前再酌量加盐。做这道菜并不需要用多余的香料,意在突出羊肉的本味。
薛盈先夹了一块羊肉送入口中,肉块软烂多汁,轻轻一咬便在舌尖化掉,满嘴都是羊肉的腴美鲜香,却丝毫没有腥膻的味道。她又喝了一口汤,清鲜味美,羊肉香和杏仁香交织在一起,还隐隐带着山泉水的甘甜,让人忍不住一口一口喝下去。
在这样凛冽的寒冬,在这间呵气成霜的耳房里,这样一碗山煮羊简直是无上恩物。薛盈将汤和肉浇在米饭上,米饭染上了羊肉的鲜香变得格外有滋味,不知不觉间一碗饭便已下肚,她觉得胃里暖洋洋的,果然冬天还是最合适吃羊肉了。
福宁殿内,李维给赵晖讲完了《尚书》咸有一德一章,见一旁服侍的李舜华已经换成了卫绍钦,遂压低了声音道:“陛下,庆丰三年的翠微亭诗案,臣已调查清楚。且不说方确在安州一心寄情山水,无心影射朝政。即便他是有心,罪亦不至于被抄没家产,流放岭南。苏宜与方确早年因私交恶,此案完全是他公报私仇。”
赵晖颔首道:“知道了,御史台那边准备的怎么样了?”
李维沉声道:“臣已经和刘景年提了这件事,他的看法与臣完全一致,不久后便会有劄子呈上来。”
“好。”赵晖难掩兴奋:“刘景年的劄子一上,苏宜怕是坐不住了。”
按照国朝惯例,言官上奏弹劾宰执,为了避免揽权的嫌疑,宰执必须先请辞,至于留用与否,全在天子一念之间,是以宰执起起落落本是寻常事。苏宜因太皇太后力挺,任中书门下平章事长达八年,已经算是国朝的异数了。
“陛下。”李维沉声道:“臣在查看当年方确的案子时,还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不敢不奏明圣听。”
“哦。”赵晖有些好奇:“子京说说看。”
“方确与先帝时的翰林学士承旨张绍交情甚笃,臣在方确家中搜到他与张绍往来的书信,发现张绍尚有后人存活在世。”
赵晖面色微变,停顿了一下问道:“卿说的张绍后人是谁?”
李维起身直视赵晖道:“先帝崩逝后不久,张绍便暴病身亡,所遗一子张微亦于数月后亡故。这是官方的说法,但臣从方确遗留下来的书信了解到:张微并未亡故,而是改名换姓去了眉州,十几年前才再次回到京城。张微现在早已辞世,只留下一女,至于她是谁,想必陛下比臣更清楚吧。”
赵晖轻咳一声道:“子京也知道此事了。方正言谋逆一事败露后,朕心里一直有隐隐的疑虑,便令人寻来了其父方确庆丰三年至十六年的日录,无意间发现张绍尚有后人存世。后来朕打听到薛娘子的叔祖无端遇害身亡,觉得此事八成与大娘娘有关,怕薛娘子也会有危险,便干脆将她召入宫中为大娘娘掌厨。一来想试探大娘娘,二来估量大娘娘投鼠忌器,一时不敢再下手,没料到大娘娘这样沉不住气。”
李维沉声道:“薛娘子自从入宫那日起,便已身陷危局。如今任守义认定她偷了大娘娘的珠翠朵儿玉冠,必要置她于死地,还请陛下出面护她周全。”
赵晖有些诧异李维对薛盈如此介意,迟疑片刻道:“朕知道,张绍秉性忠直,且治河有大功,薛娘子是忠良之后,应该着意保护,朕召他入宫,也是要保她性命。可是你要朕现在就出面,未免会打草惊蛇。眼下的形势如同弈棋,若一招只应得一招,则不易取胜,须一招应两三招,乃可制敌。”
“陛下。”李维陡然提高了声音道:“薛娘子对臣来说,并不是应敌制胜的棋子,而是臣真正在意之人。”
李维在赵晖面前一向儒雅有礼,甚少有这样疾声厉色的时候,赵晖扫了李维一眼,皱眉道:“子京,如今枢密使夏承明的态度还不明朗,现在正式撕破脸,朕并没有十成的把握,你少年高第,是本朝最年轻的枢密副使,如今为了一介妇人大失常态,真的值得吗?”
李维索性笑了:“陛下知道臣自小的经历,所谓高爵厚禄、万世功名,若以牺牲母妹为代价,臣宁愿不要也罢。薛娘子对臣来说与亲人无异,如今她身陷深宫,上位者想要害死她,比踩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臣以为,陛下应该比臣更能明白失去至亲的痛苦滋味。”
“放肆。”心中的隐痛被李维突然戳中,一向稳重的赵晖忽然发怒,随手把案上的黑釉兔毫纹盏狠狠掷到地上,滚烫的水四下溅出。
李维伏地顿首,但语气丝毫没有退让之意:“陛下,自从您下旨让臣调查瑞庆皇后的死因那天起,您与大娘娘嫌衅已开,如今箭在弦上,我们已经退无可退,唯有破釜沉舟,才能创出一条生路来。夏承明的态度固然暧昧难明,但臣代理开封府尹多年,对京城防卫相当熟悉,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龙卫四厢都指挥使亦是我们的人。苏宜虽然深受大娘娘信任,把持朝政多年,但毕竟是一介文人,没有掌控兵权,他是不敢犯上作乱的。”
李维见赵晖神色似被打动,但还是有些犹豫,又继续谏言道:“大娘娘若继续通过苏宜把持朝政。非但方确的冤情不得昭雪,就连瑞庆皇后的死因,臣调查起来亦多有掣肘。眼下借薛娘子一事向大娘娘挑明,是最合适不过的机会,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望着散落一地的瓷器碎片,赵晖怒气已消,也有些理解李维现在急迫的心情,他的声音渐缓,却还是板着脸道:“罢了,薛娘子毕竟是忠良之后,朕会向大娘娘挑明她的身份救她一命。但朕的生母是怎么死的,你也必须给朕一个令人信服的结果。”
李维慨然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臣受陛下重托,纵使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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