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着熟悉又陌生的美妇,忽觉莫名的惆怅和酸楚,忍不住伸手抱住,“娘,我怕你们拦着我。”
毕竟……已经拦了好多次了。
“至少再待三个月!我辛苦生养你一场,难道就是让你不告而别、把我当做尘缘一刀两断的?”
她满怀愧疚,“好。”
三个月后,又是三个月。
三月复三月,永无止尽,她早该想到的。
她甚至怀疑自己为什么没有从一开始就看明白这个拙劣的骗局。
“我必去寻仙的,爹娘不必再留我。”她坚决无比。
“哪怕要斩断尘缘?哪怕与我不复再见?”
“我会回来看你们的。”她保证。
“你不会。”母亲木木地望着她,仿佛以毫无波澜的语气陈述事实。
她无法形容这目光,平静、了然、毫无情绪,仿佛不仅把她看透了,还已经看透了、决定了她的未来。
她愤怒,她不悦,但一切都被如潮水般的惶恐淹没了,那惶恐让她窒息,让她绝望。
一千四百载记忆伴着惶恐而来,陆照旋记起了一切。
没有三月复三月的挽留,没有离家又重返,甚至于没有荒野上的追寻。
真实的历史中,她确认家人绝不会同意自己求仙后,毅然出走,没有被任何人追上,更没有回到家中。
她就这样决然地出走,一去不复回。
她还记得人生最初百年里的点点滴滴。
她在宁家艰难求仙,进展缓慢,自觉无颜回家见人,每次都偷偷摸摸回家,也不上门,只是隐去身形,沉默地望着曾经最熟悉的人。
那时为防恩怨牵连家人,她每次回乡都是以“外出游历”的借口,从未与人提及家乡和来历。
等到从宁家出逃,陷入长达数百年的追杀、绵延千年的恩怨,她的人生被无穷的麻烦包裹,她不敢、也不能回家。
就这样,她在年复一年里与过往斩断联系,那时她太累、也太难了,前路无方,回头也无岸。
直到她稍稍能够喘息,往事已是大梦一场,回乡更是物是人非。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除了向前,她别无选择。
此刻,面对控诉和挽留,明知都是幻景,她还是沉默了。她明白都是愧疚和懊悔作祟,明白这只是鬼世夜游图用以迷惑她的手段,但她确实被迷惑了。
清醒地目视自己的沉沦。
“别走。”她的手被拉住了,“你知道那是一个绝不回头的世界,这一次你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可以欺骗他人,但永远无法欺骗自己。她无法骗这个由心而生的幻象自己还会回来,更无法骗自己若事实如此发展她就能时常回来看家人。
这确实是一条永不回头的路。
她曾无数次痛恨,认为造化弄人,若她资质更好些,若她福缘更强些,若她没有惹上这一切仇怨,她与过往的道别便不必如此狼狈、如此充满遗憾。
但现在,轮到她自己对过往作出选择了。
选择离去,她将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否有造化弄人、外力牵扯,她都将愧对亲眷,义无反顾地斩断尘缘,奔向她的仙途。
这意味着她再也不能把责任和愧疚推给命运,因为一切都由她注定。愧疚、懊悔和痛恨都将由她自己来扛,让她明白她有多么看重“自己”,成为“无我”路上最大心结的重要佐证。
而选择留下,她将成为这鬼世夜游图的猎物,在此沉沦,再也无法去追寻她心心念念、为之放弃了无数的大道。但她将释怀千年的愧疚和懊悔,在坦然中直视自己的内心。
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
前路多难,大道难成,她未必能走到最后。
仇怨易结,苦厄难解,她难道还没受够吗?
她望向鬼世夜游图幻化出来的兄长。
他说得对。
仙家再潇洒,也是会死的。挣扎厮杀、苦苦追寻并不能保证逍遥的人生、圆满的结局。
何不及时行乐,珍惜眼前人呢?也可免去千年后回首空无一人,抬手什么也没握住的痛苦。
陆照旋叹息着,轻柔地、毅然决然地推开紧握她手腕的手,“纵不争强斗狠,纵不寻仙访道,也是要死的。”
大道难行,她也要向前,绝不、永不回头!
一切如琉璃碎去,在零落的星光里,她拭去泪水,以免爬满脸颊。
阴风怒号,有鬼低泣,漫天无光。
炽烈的狂风朝她卷来,而陆照旋只是闭目以待。
鬼府中,谢镜怜猛地起身,望着远天迢迢暗云、猎猎狂风,喃喃道,“四十九天,只有四十九天。”
元婴一劫是雷劫,专克心中畏惧惶恐,唤作灭难之劫。心无畏惧、一往无前方可渡劫。
元婴二劫乃是风劫。阴风起自心海,专克心中愧疚懊悔,唤作破妄之劫。心无侥幸悔恨方可渡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