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一梦华胥,黄粱方熟。也许维度一变,美梦竟成真,破袄的换上新装,骑上高头大马肆意人生,偶然忆及前尘,误以为皆是梦境。
甚至于,裴梓丰有时会产生怀疑,他所经历的这一切,究竟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某位高高在上的大能兴之所至,随手造就的?
他是否真的一路走来,是否真的建立了缘生宗,是否真的转世三千载挣扎回蜕凡?
若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境,一场随时可能变回虚妄的短暂真实,那他挣扎、争夺的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
什么是真的?什么才是虚妄的?对于小世界的修士来说,世界也无比真实,那么,对于天外来说,他们也许只是一段虚妄。
裴梓丰相信只要他一路走下去,总能找到答案——无论答案究竟是什么。
即使这一切是虚妄,知道也总胜过无知,起码他离真相更近一些。
他现在所在的这片黑暗无光之地,维度并不比十洲五岛低,对于整个大世界来说,是标准而确定的“真实”。
虽说问元大能有转虚为实、转实为妄的手段,但人力终有穷时,能做到慎苍舟这一步,也足可以称得上惊才绝艳、世无其二。
山海境是完完全全人力创造的世界,沧海岛则是借助山海境提升的维度。能凭空创造出如此高维度的山海境、又能将无数小世界拼凑成如此广博的沧海岛,慎苍舟于道法、虚实之上的领悟堪称无可匹敌。
裴梓丰还没问元,也并不怕旁人窥视揣测他的内心。他问心无愧、无暇、无畏,年玖这等玩弄人心的行家尚且拿他奈何不得,只能与他合作,更别提旁人了。
若真能有人从几句问答中找出他破绽,裴梓丰倒也觉得是个弥补缺漏的机会。
他不怕别人发现他的弱点,他只会亲自消除这弱点。
不过,他秉承着这样的态度,泰然相对这莲灯中的问答,他的对手确似乎并非如此。
裴梓丰等一个回应等了约莫有三年,一直等到他难得隐约生出好奇,对方是不是不打算出去了,那莲灯才久违而突兀地传出声响来。
“道之所在,我心所往。”
他一怔。
***
陆照旋在黑暗中静坐探寻了整整三年,对周围的一切都堪称了如指掌,最终不得不承认,她未找出脱困之法。
这仿佛是一片独立的世界。
她无法凭借自身的力量从流洲来到沧海岛,同样,也无法凭借自身力量离开这片黑暗的天地。
既然无脱困之法,她沉吟片刻,把那道题答了。她向道之因并非见不得人的秘密,五次不答的机会不该浪费在这之上。
她方答完,那头等了三年的答案便立刻传了出来,“道即我心。”
陆照旋微微一怔,觉这答案与她似乎有些过于相似了一些,但深究起来,好似又是烂大街的理由,便按下那股莫名之感,任那莲灯飘远。
“顺从还是主导?”
答案几乎在瞬间便浮现在她心上。
但陆照旋没有立刻作答,而是默念了十息,缓缓道,“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既然选择了作答,那么心境与理念是难免会被对方了解的,她总要防一手。
想要误导对方,并不一定需要说假话,犹豫和间歇就够了。
莲灯里传来对方的答案,“这世上没有生而为王,只有不甘俯就命运的人。”
陆照旋不由轻笑,她原以为她的答案已够狂,但她的对手显然更不是什么温良恭俭让的性子。
这发现令她有些好奇对手的身份,或者说,她对此一直十分好奇。
常理来说,或许是她自身性格已经足够强烈锋锐之故,陆照旋对性格张扬狂傲者无感,但不知为何,她此时竟有些欣赏对面人的性格,即使那将会是她的对手。
她对这反常颇感惊异,略一思忖,立刻便明了因由。
即使她自身也是攻击性极强的性格,但她其实并不反感傲慢与自信,她反感的只是虚假、一戳便破的傲慢与自信。
唯有坚信不疑、笃定到极致的人才能获得她的敬意。
遗憾的是,并非每个人的傲慢与自信都能让他们自己深信不疑,而连自己都无法深信的骄傲,未免也过于廉价了些。
***
裴梓丰坐在莲灯前,把玩着那五道纷飞的烛光,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莲灯的问题,感慨一下兆花阴祖师的刁钻,一边揣测起自己对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裴梓丰的好奇心十分稀薄,他一向只关注必要的事,旁人旁物很难勾起他的求知欲,但若有谁真的牵动他的好奇,让他认定有必要了解甚至学习,那便不是随便一问可以解决的了。
也许莲池真的十分看得起他,为他送来一位值得尊敬的对手,与她的心境相比,她刚刚突破蜕凡已不算什么劣势。
裴梓丰在心里默默勾画这位对手的形象。
她性格很傲慢,这点与他格外相似,从某种程度来说,通过某些问题的答案,裴梓丰有时甚至觉得她比自己还傲慢。
这并不多见,或者说,他甚至从未遇见过这种情况。
她不是那种自大的傲慢,而是笃定不疑的自信,一个人没有极强的实力和极强势的性格是无法保持这种自信的。
她的这种傲慢,无论放在谁的眼中,都极有可能被归类于过于自大、过于不知天高地厚,但后者全然不配与她相提并论。这种微妙但截然不同的差异,唯有相同心境的人才懂。
裴梓丰是这种人,所以他理解。
不得不说,命运有时会有些令人惊奇的巧合。裴梓丰对着莲灯随口说想见一个与自己相似的人的时候,可从未想过莲灯那头的人就是这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