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绥淡淡道:“我说是,不是也得是。”
唐羡之依旧摇头,“如果殿下你一定要指鹿为马,那表哥我也只能恩将仇报。”
燕绥“嗤”地一笑,“你还真当我在乎她啊?”
唐羡之笑着摇摇头,还想说什么,忽然目光一凝。
……
就在这两人唇枪舌剑的时候,文臻走到了唐慕之身侧。
唐慕之负手,眼光似瞧非瞧,一种并不刻意居高临下却令人找不到自己存在的眼神。
她不在乎文臻,这样的柔弱无用的女子,连她一根手指都碰不着。
她看文臻的眼神近乎残忍——一块小石头,一片浮萍,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踢开打散的那种。
文臻也不在乎被冷落,笑眯眯瞧着她,一直瞧到唐慕之终于忍不住转回头盯了她一眼,才甜腻腻地道:“唐姑娘是吗?想不到今天居然能在这里看见你,你知道不,我仰慕你好久了呢。”
唐慕之皱眉——这女人怎么回事?不去黏着燕绥,不去捧着她哥,跑来和她献殷勤?
“你想说什么?”她漠然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再在这里啰嗦,要么鸟摘了你眼珠,要么狗咬了你喉咙,你自己选。”
“唐姑娘,我说的可是真话。”文臻正色道,“唐门双璧,如雷贯耳,我自从来到天京,每日里不听个七八次不算完,本来还有些不服气,心里觉得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年轻人嘛,谁还没点小自负?可自从有一次在宫中听过羡之先生的定风波曲,真真一曲动天京,万金难一闻,叫人惊为天人啊,今日九里城,再闻慕之小姐神乎其神的口技绝技,我的崇拜之情简直如长河之水滔滔不绝,难怪人人都说钟灵毓秀唐家子……”
她滔滔不绝说了一刻钟,从心理的自我剖析到世人的赞誉流传到自身的亲身感受到今日的吃瓜感言……唐慕之原本不耐,又觉得打断显得自己心虚,耐着性子听了几句,听着听着又觉得这女人脸皮怎么如此之厚,哪有这样当面夸人的,难道就是凭这一点引起燕绥喜欢的吗?再听着听着,又想其实说得也对,就自己兄妹二人,便是在九大家族里也是佼佼者,这种贫门陋户出来的普通女子,拍马都追不上,心生仰慕也是自然,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这样敬慕,望着自己的眼睛灼灼闪亮,瞧着也真诚,再弄些什么鸟啊狗啊的来啄咬,倒险些自己小家子气不能容人了,最起码现在发作不得,先略略给些回应打发了也便是了,以后惹着自己再杀……就这么原本高高筑起的心防,随着文臻的谀词,自己都未曾察觉地不断往下卸、卸、卸……直到听到文臻说道,“……如今百姓间流传一句话,不知道唐小姐听过没有……”
“什么话?”唐慕之下意识就接了,姿态也放松了些。
“羡之慕之,幸何如之!”文臻大声地,满脸潮红地,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支小巧的毛笔,又变戏法般拿出一张用来包糕点的纸,往唐慕之面前一递,仰起星星眼,微带羞涩地笑道,“唐姑娘,见你一面三生有幸,帮我签个名吧!”
唐慕之一呆,被这脑回路搞得生平第一次有些无措,下意识看了看笔,她毕竟是世家大族浸润教养出来的子弟,虽然被彩虹屁熏得有些眼花,但还没到失智的地步,听说签名,下意识拒绝,“胡闹什么,不签!”
“如果觉得签全名不妥,就签个唐字也行啊,我有次在宫中看见羡之先生的行书,真是行云流水铁画银钩,慕之姑娘一定也出手不凡……就一个字,行不行,行不行?”文臻哀求地将笔往唐慕之面前又递了递,笔尖都快凑到唐慕之面前了。
两人在这里说话,原本唐家的护卫颇为警惕,结果听着听着,都觉得不忍卒闻,看小姐也是一脸古怪但并无杀气,渐渐也放下心,有趣地瞧着这个娃娃脸女子。
唐慕之此时被“崇拜者”求签名,心情也略有些古怪,有些烦躁有些诧异也有些免不了的小窃喜,毕竟还是少女,豪门大族养出来的内敛沉静风范也抵不过少年人天生的意气纵横,忍不住瞟了燕绥一眼。
此时燕绥正好也瞟过来一眼,看的却是文臻,那眼神似笑非笑,颇为古怪。
唐慕之眉头一敛,心情顿时转劣,眼看那笔都快戳到自己脸颊了,顿时手臂一格,怒道:“说不签就不签,滚开!”
她胳膊一挥,毛笔转向,猛地戳向文臻自己的咽喉。
说得口干舌燥就等此刻的文臻心中欢呼:来了!
考验演技的时刻到了!
她发出一声惊恐的、人人都能听见的高分贝尖叫。
“唐小姐你——”
手指在毛笔尾部微微使劲——这毛笔来自于江湖小混混易人离的珍藏,她搜刮来的,其实就是街头变戏法的玩意,尾端一个小机关,一按,毛笔头就会换成尖刺,毛笔中空,里头还有一小袋鸡血,用来冒充人血。
文臻的打算是,她要在极短的时间内按两次机关,一次弹出尖刺,在脖子上留下伤口,并以鸡血将伤口人为渲染严重,第二次收回尖刺,弹出染血的毛笔头。
然后就成了唐慕之心生嫉妒用毛笔刺杀情敌女官。
为什么要用毛笔做道具——因为唐慕之有武功,而她没有,所以哪怕毛笔是她拿出来的,但能够用毛笔出手的只有唐慕之。
后头的事,她就交给燕绥了。
这算是她对刚才害燕绥功亏一篑一事的补救——她怕不及时补救的话,今天倒霉的人就要换成她了。
燕绥明显为今日之事筹谋已久,目标就是这对兄妹,好好一局棋被她打乱,以他的性子,放过她才怪。
她欠了唐羡之的情,不好意思帮燕绥坑他,但他的妹妹对她可没情分,刚才还想杀她,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的人物,讨好求饶都不见得有效果,反正建立不了良好关系,那不坑白不坑。
她自觉没有本事去那俩男人面前搞风搞雨,她只能从唐六小姐身上着手。唐家隐世豪门,教养出的子弟虽然聪慧多才,但一定缺乏江湖经验社会阅历,尤其唐慕之这种天生眼睛长头顶的,是不可能体察到底层人民的狡黠的。
她好歹是个女官,唐慕之就算逃了刺杀尧国贵人的罪名,当街刺杀有品级的女官,也多少得有个交代吧。
燕绥一定会拿此事做文章,至于他怎么做,就不在她的操心范围了。
文臻的算盘打得啪啪响。
手指用力,机关启动,她已经看见了闪着寒光的刺尖。
此时唐慕之还在懵逼,唐羡之和燕绥已经停止对话齐齐向这边看来,几乎就在毛笔刚刚格挡出去的那一霎,燕绥已经化成了一道光。
唐羡之没有动,却喝道:“击笔!”
刺尖已经戳及文臻肌肤,她手势极快,立刻就要再按机关。
然而此时燕绥到了。
他一到,就捏住了笔尖。
这一捏,文臻的机关按不下去了。
一霎间文坑坑心中大呼——老天亡我!
为了逼真,她是真的往咽喉要害招呼的!刺尖缩不回去,她咽喉就会立刻多个洞!
刺尖入肉的感觉如此清晰,一秒便如千年,她甚至能想到马上就要发生的事——那尖刺闪电般刺穿她的皮肤、肌肉、喉管、鲜血如水枪般biubiu激射,日光下血成虹桥,戳到害死她的那个神经病脸上……
濒临死亡的极大恐惧里,她拼命后退,只觉得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绷一声断了,然后……
然后就真动不了了。
这简直是雪上加霜。
对面,燕绥手一捏笔尖,便也已感觉到了不对,急忙撤手,另一只手已经飞快伸过来想要挡住刺尖。
此时却有两道极其凌厉的风声呼啸而来,一道冲着毛笔,一道冲着燕绥拿着毛笔的手背,角度非常刁钻——燕绥正捏着笔,只要手背被那力道微微一推,文臻就再无幸理,且杀人的人会变成燕绥。
这都是须臾之间发生的事,须臾之间,各逞智慧,杀人者与受害者不断走马灯一样翻转,但身在其中的人,没有一个人来得及分析和准备。
一切全凭本能。
刹那间文臻咽喉一痛,但那痛并没有深入,然后听见咔哒一声,然后当头罩下一片黑影,再然后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喷了一脸。
她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那是血。
然后她反应过来那不是自己的血。
这两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她就捏住了那支始终没脱手的毛笔,并且再次翻转机关。
直到听见那声细微的咔哒之声之后,她才心中终于出一口长气。
坑人差点把自己小命坑了!
她一边按机关一边抬头看了一眼,看到旁边一座酒楼之上离开的人影。
然后她一声不吭地倒下去,脖子上一片血。
姑娘我功成身退,后头的更新,笔交给你,你来写。
身边一片脚步杂沓,夹杂着惊叫和属于军士的雄浑的呼喝声。天京巡查司的人,像现代影视剧里的警察一样,永远姗姗来迟。
“无关人等各自让开,无故聚众者以啸聚闹事论处!”
“快传太医!殿下受伤了!闻女官也受伤了!”
“速速入宫禀报陛下!”
“请唐公子,唐小姐留步!”
……
咦,燕绥也受伤了?怎么伤的?被酒楼上埋伏的人伤的?
当时那种情境,按说燕绥怎么都不可能受伤,除非为她挡枪。
刚才那血是他的?
啧啧,这货是歉疚坑了她,将功赎罪吗?
文臻心里反复琢磨着,闭着眼睛装死,有点发愁不知道燕绥伤重不重,本来算好的,假装被刺中脖子后,燕绥一定会接手,帮她把事情给圆了,比如夸大伤势啊,比如栽赃唐慕之啊,但现在燕绥自己受伤了,如果太医来了,看出她脖子上只破了一层油皮怎么办?
正发愁着,忽然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有点熟悉的淡淡气息,似薄荷和天竺混合的气味,微凉却又馥郁,属于燕绥的气息。
文臻的心,忽然便定了定,于是便能从那些纷乱的声音捕捉到了君莫晓的急切声音,易人离的撒泼要靠近的声音,以及闻近檀畏畏缩缩拉住她们的劝说,随即便听燕绥有条不紊地吩咐不必惊扰陛下,不必传太医,巡查司加强巡查,全城搜捕刺杀他的可疑人士,务必抓获活口并查出背后指使者,并彬彬有礼请唐家所有人留下协查,以免产生某些不必要的误会。
文臻听他声音如常,依旧是那个万事不当事的态度,想来伤也不重,便偷偷把脸往他怀里藏了藏,找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
然后她发现自己耳朵被捏了捏,又弹了弹,燕绥的手指有点凉,她的耳朵有点痛,这混账下手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大概是看她现在不能还手也不能叫喊,又欺负她,文臻报复性地把脸往他衣襟上又蹭了蹭,存心弄得更皱些,我蹭,我蹭,我蹭蹭蹭……
蹭着蹭着,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燕绥的身体好像开始慢慢变得僵硬,自己脸接触的部分好像隐隐有点热,燕绥一向不怕冷,衣服穿得单薄,文臻甚至能清晰感觉到衣服之下的某处肌肉在缓缓发生变化……
然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蹭的位置……好像有点微妙啊。
文臻不敢蹭了,大白天害宜王殿下众目睽睽之下姿态不雅这种事虽然爽,但是后果太难以预料,谁知道这人恼羞成怒了会干出什么来?
她不动了,背心却被燕绥按了按,随即听见燕绥低声笑道:“真寒碜,都感觉不到。”
文臻脑子转了一转才反应过来,这货在说她那什么小!
我那什么小你又是怎么那什么的!
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然而此时不是讨论体积和硬度的时候,因为唐慕之大小姐好像和那些试图留住她的人冲突起来了。
文臻悄悄问燕绥:“你是什么打算?她不可能这么认的。”
燕绥哼了一声,倒像是对她不满,随即才道:“因嫉生恨刺杀女官,别说动唐羡之了,想为难唐慕之都难,但如果涉嫌刺杀皇子,就另当别论了。”
“为什么一定要对付唐家?”、
燕绥不答反问,“忘了我和你说过的,陛下的子嗣的安全问题了?”
“唐家干的?”
“脱不了干系,甚至我怀疑陛下的身体,也和他们有关。”
文臻想起正式和燕绥打交道的第一次,就遇见了刺客,而无论是燕绝还是燕绥,对于刺客的态度都平常得如同吃饭睡觉,可见平日里这种糟心事就是绵绵不绝,三大家族这种庞然大物,发展到一定程度,对皇权产生挤压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事,这甚至不由着人的意愿来,尤其当皇家展示了一定的顾忌和压制之后,为了自身的安定和繁盛,门阀家族的反弹势在必行。
就算皇家允许门阀这样不断地扩张发展下去也不行,卧榻之侧就算能容猛虎安睡,猛虎难道就不吃人了吗?
更不要说这种允许本身就是祸国之相。
可以说,从开国皇帝当年依靠三大家势力打天下,建国后分封刺史开始,东堂朝堂就留下了祸根,时至今日,便是帝王也不敢轻易剑指门阀,只能润物无声,徐徐图之。
唯有燕绥,想做就做,只要于缝隙中得见一丝微光,便敢拔剑穿个透明窟窿。
只是今日事态峰回路转,轮番算计,到得现在,竟是个僵持不下的局。
街那边,唐慕之不知怎的,忽然发了飚,蓦然一声长哨凄厉如鬼哭,惊得满街的人浑身汗毛一竖,惶然四顾,那一声哨竟然绵绵不绝,细而利,刮过人的耳膜,身体虚弱些的,都忍不住捂住耳朵,心中烦恶欲呕。
而四面犬吠鸟鸣猫嘶马鸣,喧嚣而起,随着那哨声滚滚不绝传递,音波不断延伸,也逐渐蔓延开来,且那些鸟兽之声,都显得狂躁兴奋,刺耳难听,越来越响,越来越乱,仿佛全城都被这哨声穿透,被鸟兽声覆盖,天地间人声不剩,只留了兽类的世界。
人们面面相觑,开口想要惊呼叫喊,却发现要么发不出声音,要么声音也会被那些怪异的鸟兽之声同化,有什么狂躁的情绪,从心底激越涌出,喉间发出低低的咆哮,似乎也想化身为兽,厉声嗥叫,泄出身为平凡人永远无法摆脱的压抑和愤怒。
一声长嘶,一匹路过的马忽然将主人掀翻下马!
那主人爬起来就扬鞭抽马,下手十分狠辣,那马狂躁地将蹄子一阵乱踢,惊得四周的人纷纷走避。
一声嚎叫,一只野狗扑倒了一个老妇人,咬在她肩膀上鲜血横流,那老妇人爬起,竟然也一口咬在野狗的喉咙上。
一个少女手里抱着的猫忽然狂叫一声,利爪扯住了她的头发,连头皮拉下来血淋淋一块。
一个孩子被一群鸟追着啄,一边狂奔一边跌跤一边哇哇哭。
……
群兽躁动,人群翻涌,几乎立刻,九里城数条街道陷入了人间乱象。
鲜血哭喊嘶叫怒骂汇聚成飓风,席卷过整个闹市,追逃的厮打的乱咬的扑滚成一团的……满街都是鲜血碎屑破碎的衣裳掉落的鞋子,鸟尸狗尸连同受伤的人滚在一起,刹那间九里城便成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