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裕帝眉头一挑,明显来了兴趣。他多年身体荏弱,因此对于长寿健体之术特别热衷,为此偷偷监视慈仁宫,并策反了太后多年供奉的普甘长轮宗僧人,为的就是帝业百年。长川易家当初易勒石以孩童练药,返老还童,爷爷假扮成孙子,他当时就听得颇为心动,只是此事引起朝野骇异声讨,他不便表现出来罢了。
皇后是易勒石的女儿,拥有易家秘方也是常事。永裕帝眯了眯眼,他原本忌讳着燕缜的事,怕皇后怀恨在心,想着过些日子让她莫名薨逝也就罢了,没想到她居然自己摸了过来,不仅毫无怨尤模样,还提出了这个不能拒绝的条件。
文臻瞧着这夫妻俩当殿谈判,心中也不禁感叹。永裕帝的这位皇后可和他真是绝配,一般的隐忍而善于筹谋。燕缜活着,她为他殚精竭虑,燕缜死了,她伤心几天,转眼就能抓住机会为自己争取活路还有未来。
她要幼子养于膝下,为的自然也是将来的皇位,特意提出幼子,是为了避免皇子太快长成再次引起永裕帝的不安和猜忌,表明自己无意弄权篡位。说到底,为了这个太后之位,她可以不怒不恨,继续安安分分地等下去。
相比之下,太后还比她像个母亲。
永裕帝很快便笑了笑,道:“那你便过来罢。朕的身边,本就该有你的位置。”
皇后眼底掠过一丝喜色,却又道:“陛下,您身边从来就只该有臣妾的位置。”
永裕帝转头看德妃。
皇后要想回归荣耀,自然决不允许这多年死敌活下去,这是她的第二个条件。
德妃懒洋洋地笑了笑,对皇后眨眨眼睛,道:“想坐?那来啊。”
她那神情分明写着:“来啊,弄死你。”
皇后哪里敢上来,却也不甘这么居于下风,小心地跨过门槛,顺着墙边走到了帘幕边。
大殿里人不多,毕竟关上门说的事大多隐秘,皇帝总不愿意自己家的隐私被太多人听见,因此只有殿角站着两个黑衣人,文臻认得是金吾卫和龙翔卫的头领,但黑暗里到底还藏着多少人和机关,就不得而知了。
皇帝忽然对文臻笑道:“朕身边,也该有你的位置呢。”
这是指文臻现在的假皇后头衔了,文臻笑道:“陛下,你身份已经被我叫破,再演不了永嗣帝,还想让我做这假皇后,就不怕千秋史书给你送一个父夺子妻的千古美名?”
永裕帝很轻地笑了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文臻明白他的意思——燕绥算什么儿子?
她怒从心底起,正要说话,德妃忽然道:“皇后,都这种时候了,你也算是个胜利者了,这种算计到对手的愉悦,还不敢夸耀一回吗?”
皇后眼眸一动,看了皇帝一眼,淡淡道:“本宫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皇帝眼色微变,看了看两人,却最终没有说什么。
文臻便明白了,有些事,他不愿去探究。
天色渐渐暗沉,大殿里越发光线黯郁,所有人的脸都沉在昏黄的暗影里,表情模糊,可不知为何,文臻却觉得,皇帝似乎有点心神不宁。
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眼光时时下垂,手指轻轻地敲击着御座的扶手。
文臻禁不住想:他在等谁?
……
暮色如羽落在秀华宫垂着水晶铃的檐角,风过却无铃声,仔细看是水晶铃的铃铛都被棉球塞住了。
时不时有宫女走过来,查看铃铛有无塞紧,生怕棉球掉了铃铛会响——自从定王殿下死后,容妃娘娘便失眠多日,难得能有一次完整的睡眠,长期失眠会让人脾气暴躁,原本吃斋念佛修心养性的娘娘,现在因为被吵嚷已经打杀了两个宫女,因此秀华宫上下战战兢兢,一到晚间便寂静如死。
在这样如闷在棺材里一般的死寂黑暗里,容妃静静坐在地席上,盯着面前一套染血的衣裳出神。
那是燕绝临死前穿的衣裳,这是燕绝小时候住过的房间。
容妃看了半晌,将衣裳小心折起。顺手拿起衣裳的腰带,抛在了房梁上。
然后她搬了凳子爬上去,把腰带套入脖子,又一脚踢翻了凳子。
下一瞬,那看起来坚实的房梁忽然断裂,她猛地栽落,却并没有落在地席上——地面忽然裂开,现出一个大洞,她跌了进去。
容妃万万没想到,寻死居然寻出这么个结果,好在这洞不深,下面是个斜坡,她一路骨碌碌滚下去,只来得及双手捂住脸。
片刻之后,她滚到了平地上,地面很硬,她嗅见地底微带腐朽和泥腥的气息。
她忍着浑身疼痛,挣扎着爬起来,举目四顾,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地道里,地道很是幽深,还分出岔道,每隔十丈左右会有一盏油灯,闪烁着昏黄的光芒。
她忽然想起那日找德妃报仇,德妃和她说的话。
德妃说燕绝死时表情惊讶,德妃问她,如果是燕绥杀他,燕绝惊讶什么呢?
只有意料之外的人出手他才会如此惊讶啊。
当时景仁宫暖阁里,只有燕绥林擎和……永裕帝。
无论是燕绥还是林擎,对燕绝出手,他都不会惊讶。
只有……皇帝。
容妃捂住脸,哽咽一声,忽然听见沙沙的脚步声。
她急忙躲入暗处,看见一人金冠黄袍,自暗处走来。
容妃大惊。
这不是永嗣帝吗?为什么会出现在地道里?
她正迷惑不解,却听那黄袍人身后跟着的人不耐烦地道:“别磨蹭了,快一些,陛下已经在召唤你了。”
那黄袍人便加快了脚步。
容妃看得一头雾水,但她毕竟深宫多年,心中忽然便闪过两个字。
替身。
永嗣帝在地下安排了替身?
容妃又想不通了,如果按照德妃暗示,永裕帝没有死,那么他就是躲藏在地下,现在是被永嗣帝发现了吗?
忽然又听那催促的人和另一人嘀咕道:“说来陛下也是太小心了。现在太后死了,安成帝死了,永嗣帝也死了,陛下便是恢复本来面目也没什么,何必非要用别人的脸呢?”
另一人便道:“那自然是因为还有几个人没死,陛下要迷惑他们。可我瞧着,怕是也骗不了多久。”
容妃站在暗处,手指微微发抖。
她已经听懂了。
陛下果然是诈死!
那么,燕绝……燕绝……
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因为那无可控制的愤懑,发出任何不该有的声音。听着那些人从岔道走了过去,一人道:“三处出口,景仁宫的毁了,慈仁宫厨房的也毁了,只剩下容妃宫中这一处,可得守好了。再出问题,这地底通道就毁了。”
另一人道:“容妃向来不招眼,陛下这几年对她也没多少宠爱,谁能想到还有一个出口,是她宫里燕绝住过的房间?要说陛下还真会选,皇子成年出宫,就不会再在宫里留宿,满宫有儿子的妃嫔,都不会再留儿子的房间,唯独容妃留了,这一间房却又永远不会有人住,也就没人进去,不会被发觉……真是绝妙。”
“陛下向来心思细密,无人能及。”
对话声渐渐远去,容妃蹲下身,做了和之前闻近纯一样的事,脱下鞋子,只着袜子,悄悄跟了上去。
所幸她不用跟太紧,因为那几人选择的是唯一一条有灯光的通道,带着那替身一直走到尽头,说一声,自己上去罢,便退后几步。
容妃站在一个拐角处,拿下一盏油灯,脱下衣裳,点燃,然后全力向另一条通道扔去。
火头在那一条黑暗通道燃起,那两人大惊,果然奔那起火处去。
容妃一个闪身,冲进了通道,那穿着龙袍的替身,正神情暗淡地要走上一个平台,听见动静回身,还没来得及呼喝,噗嗤一声,容妃藏在袖子里的刀,已经插入他的后心。
鲜血汩汩而出,那人喉间发出模糊的碎音,抽搐了几下,慢慢不动了。
容妃抬头看上方,隐约能听见有节奏的敲击声,像是催促的信号。
她恶意地笑了笑。
催吧,催吧。
你的替身,永远不会来替你挡灾了。
之后明枪暗箭,你就自己迎着吧。
祝你早日驾崩。
她转身悄悄退出去,趁那些人急着救火,自黑暗中穿过,回到了自己先前下来的地方。
但是她不懂机关,摸索了半天,也找不到出去的办法。
指望上头的人发现救她出去是不可能的,要想出去,只能等这个机关被人从地道里再次打开,她才有可能找到机会。
而这个地道被人再次打开,必然是紧急时刻,某个狡兔三窟的人需要逃命的时候。
容妃慢慢地退后,双手抱膝,将脸慢慢埋在膝盖上。
闭上眼睛,好像听见儿子的声音,奶声奶气的,那还是在他两岁的时候,便知道拿着自己最喜欢的葡萄,一颗一颗剥了皮喂她吃。
“母妃母妃,这个最甜,这个最甜!”
后来大了,读书了,练武了,奶声奶气变成清脆童音,又转成少年变声期的微哑嗓音,直到青年时期的微微低沉的声音,声声,都是他的呼唤。
“母妃母妃,父皇夸我的大字了。赏了我冰碗子,咱们一起吃!”
“母妃母妃,我今日骑射得了夸奖,等我明儿打猎送兔肉回来!”
“母妃母妃,父皇又给德妃娘娘赐天华锦了,凭什么好东西都是她的,明明我母妃才是最美最好的,不行不行,我要找父皇分说去!”
……
而她自己,总是说:“行了行了,够了够了,不许去啊,别给我找事啊,你这猴子!”
容妃低着头,有液体自双膝间无声滴落,一滴一滴,濡湿地道青石间深黑的土缝。
半晌她吸一口气,抬头,抹了抹脸,低声笑:“……你这猴子。”
然后她站起身,又脱了裙子,去拐角处取了火种,燃着,往上爬。
点燃的裙子很快烧着了她的手,远处似乎有人发现了这里的火星,赶了过来,她忍着痛,娇贵了一辈子的妃子,此刻却发挥出生平从不能有的速度,三两下就爬了上去,将火种往上头一扔,着火的布条也不知挂在了什么地方,烧了起来,她继续撕衣裳,点火,往所有能找到的缝隙里扔,缝隙里扔了会掉,她就用自己的手顶着,任那火在烧着机关的同时也哧哧烧着她的血肉体肤。
她听燕绝提过,精密的机关怕水怕火,需要好好保养,稍有变形,便很难打开了。
现在这样烧,这个机关,应该废了吧。
她唇角勾出一抹笑意。
忽然身后厉响,尖锐呼啸,随即后心一痛,粉身碎骨般的剧痛闪电般传遍全身。
一支弩箭,射中了她。
身后有人大喝:“速速放手,否则你自己首先出不去了!”
容妃没有回头,惨淡一笑。
那簇簇火焰也燃烧在她眸底。
我……本来就没打算出去了。
但你想逃生的时候,也再出不去了不是吗?
……
地底守卫快速地赶来,仰起头来,却为眼底那一幕而震撼无言。
机关口处处火星,耀亮那一方黑暗,最大的一处火头,被一个半跪着的女子,伸直手臂死死抵着,她的手臂已经烧成焦黑,而后心一个透骨的血洞。
她已经死了。
然而那伸直手臂姿势不变,然而那直立的背脊不倒。
那一个母亲最后的报复,永不放弃。
……
大殿上,永裕帝在手指几轮敲击之后,脸色渐渐沉下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龙翔卫的首领走过来,将巨大的牛油蜡烛一一点燃。
永裕帝终于不再敲击,也不再云遮雾罩地说话,看着文臻,直接道:“文臻。你若想保德妃,想活命,从今天开始,就留在我身边,并给燕绥去一封信。”
“哦?写什么?”
“让他杀了林擎。”永裕帝神态平和地道,“朕允许他接收边军,改封他为衡王,永镇青州一线。只要他永远不离开青州一步,你不离开天京一步,朕便永远不会伤及他和你的性命。并给予你们应得的尊荣。”
文臻啧啧一声。
好算盘。
杀了林擎,皇帝可以安睡。
杀了林擎的燕绥,接收林擎留下的边军,也永远得不到军中拥戴,无法再翻起浪来。
而自己和燕绥,则会同时成为人质,被永裕帝用来钳制对方。
如果不想燕绥被攻击被夺爵,自己就得留在天京替永裕帝卖命。
燕绥不想自己被害被处理,就得留在青州替永裕帝永镇边关。
燕绥为了她不敢回京,她为了燕绥不敢出京。
如参商双星,永不能聚。
而燕时行去了大敌,稳定了边关,还得了能臣和重将一辈子卖命。
论算计之精,燕时行真是天下少有。
她久久沉默,永裕帝也不着急,伸手握住德妃的手,一边放在掌心摩挲一边款款道:“朕和德妃在这里等着你。”
德妃身躯僵直,忽然一偏头,吐了出来。
永裕帝想过她会抗拒会痛骂,万万没想到会是这种反应,顿时脸色青白。
德妃吸一口气,道:“小行子,你再这么恶心,下次娘娘就吐你身上了。”
燕时行被这仿佛对待太监的语气恶心得脸色禁不住抽搐,勉强笑道:“总归你舍不得和朕同归于尽。”但也终究放开了她的手。
文臻垂下眼,叹息一声。
随即她道:“好,我写。”
她往殿侧走,道:“龙翔卫首领磨墨,金吾卫首领铺纸。再来个人给我点灯!”
永裕帝使一个眼色,那两人只好上前伺候,却没有人来点灯,永裕帝幽幽道:“文臻你行了,这满殿的蜡烛不够你看?莫要耍太多花招,不然朕给你看的可不止这些。”
文臻也便算了,等那两人铺纸磨墨,暗暗调息。
她体内的针虽然勉强压下去了,但终究造成了伤口,此刻内腑疼痛,不能再频繁动用武功了。
信纸铺开,文臻提笔,手臂一抬,忽然一道黑光电射铺纸磨墨那两人!
那两人急忙避开,那黑光便咻地射上了旁边的烛台,砰一声烛台翻倒,燃着的那些幔帐,顿时熊熊火起!
皇后正站在那个方向,一声尖叫,便要逃开,文臻对她手一扬,皇后以为她要攻击,吓得站住,结果文臻道:“看,我手里没有东西!”
皇后气得险些吐血。
文臻这一出手,御座玉阶之上自然也是一番紧张,德妃趁永裕帝忙着自卫,忽然站起,冲下了玉阶。
文臻有些意外,她以为德妃定然被限制行动,不想却没有?
德妃三两步冲到皇后身边,一抬脚踩住了她的裙裾,皇后正要逃开,却跑不动,回头一看,脸色便青了。
殿侧烈火熊熊,殿中却无人喊救火,也无人敢动,生怕一乱起来就给狡猾多变的文臻有机可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