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紧赶慢赶在戌时前进了城门,敬廷没有食言,亲自将雪天滞留山上的夫人接回城,一路灯火通明,挑开车帘能看到驻守城门的戍卫,带头的是一位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长了一把粗犷的髯须。
谢溶溶被敬廷扶下车,亲自行礼,当面致谢,“多谢沉指挥使,年关将至劳烦大人费心费力,等从江西回来,一定来府里吃酒。代我向沉侍郎和大夫人问好。”
沉之逸连忙摆手,愧不敢当,“夫人言过,沉某不过是出调人手,敬大人才是劳心费神,两夜都没合眼。还请元帅和夫人放心,那个马夫跑不了多远,保准让他在牢里过大年。”
谢溶溶捂嘴轻笑,灯火下眉目如画,看得沉之逸心中感喟,老夫少妻又有这等姿色,难怪敬廷视若珍宝。他想到自家那位夫人,别说是意外落水了,就是有人给她一把推下去,她都能游个二里地顺带抓条鱼。
因着戒律不能饮酒,临走前谢溶溶又自掏腰包给守城的侍卫们加了一桌肘子肉,这才坐进马车往回走,敬廷将马递给下人也随她进了车,两人手握着手,在黑暗中相对无言。直到转进了王府巷,他才低头亲吻着她的头顶,小声道,
“溶溶,幸好你没事。”
谢溶溶用力回握一下,靠进他怀里,说“我命大的很,不到时候老天不收。”
敬廷低声笑了笑,那笑意有几分勉强。
他并非全无芥蒂,实际上这两日他又想起不少传闻,说来也怪,燕回的那些绮闻早就不是新鲜事,他与他称兄道弟时未曾介意过一分,当时有人阴阳怪气地跑来“好心”提醒,他也一笑而过,信誓旦旦地说相信亲眼所见。后来燕回不但救了他的命,还救了他的妻子儿女,况且今日见时,他与谢溶溶几近无言,行事也落落坦荡,可他心里就是长了个疙瘩,不痛不痒,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也不知拿什么来抹平它。
家家户户门口都挂了红灯笼,马车行驶在石板路上,风吹起窗帷能照进昏红的光。他就着光看向怀里的夫人,她头倚在自己胸口,正心无旁骛地玩指甲,时不时伸出手转两下,一派无忧无忧的孩子气。
敬廷心里苦涩,恨不能抽手甩自己两个巴掌,明明是场意外,明明是自己把那老匹夫请回府,谢溶溶做错了什么?燕回又做错了什么?难道她无辜落水是错?燕回也合该看着她去死?这样才符合礼法,才能证明他们一清二白、毫无瓜葛?
“夫君?”小小的车厢里,谢溶溶被他的低落感染到,不解地抬头看他。
敬廷几乎没有勇气与她对视,那口气哽在喉口,他努力地咽下去,挑开帘子让冬风吹在脸上,把那份不堪的情绪一并吹走。
马车停在门口的大石狮子前,头顶晦暗不明的匾额上刻着两个字:敬府。
他牵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下车,“溶溶,回家了。”
回到府中的一通问候自是免不了,老夫人被陈氏和敬大爷搀扶着亲自在院子里迎接,一听见声音就迫不及待地走出去,见到谢溶溶安然无恙,搂在怀里又是哭又是“亲儿”地叫,直说她这一遭把她吓得减寿十年。
老夫人前年过了六十大寿,人到七十古来稀,她一句话直接给自己定了寿数。听得谢溶溶急起来,忙说那她平安回来,老夫人的寿数岂不是要再加上十年。
一行人又转泪为笑,谢溶溶扶着婆母一走进正堂,就看见立在原地的谢宝林,两只手揪着长衫,见她进来立刻松开,状作无事地样子观察朱红柱子上的浮纹。谢溶溶盯着他衣服上的两块汗渍,刚收住的泪又涌了出来,哭着跑进他怀里,
“阿爹,阿爹——”
谢宝林抱住她,眼睛顿时就红了,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就想到十九年前第一次将她抱在怀里时的样子。谢溶溶没出嫁前,他喝醉了总是长着一张嘴,叭叭地来回说,
“溶溶啊,你刚、刚出生的时候,才......才嗝......才这么大点......”
他神志不清地用手瞎比划,“怎么......怎么长的这么大了?小猪仔一样的......嗝......长这么大了?”
谢溶溶嫌他烦,每次都是推给娘,捏着鼻子嫌弃他一身酒味。
“爹......爹给你起名字......你出生的时候......圆圆的月亮啊,挂在梨花树上......梨花月落、溶溶月......爹就想,”他“啪”的一巴掌拍在谢夫人头上,嘿嘿笑道,“嗝......二妞就叫溶溶吧。”
谢夫人黑着脸给他一个耳光,第二天谢都御史上朝遮遮掩掩,大家就都知道他喝醉又挨揍了。
谢溶溶当姑娘的十六年里没有吃过一丝苦,就连当初云合寺的师父算出了不可说的命格,爹娘都没让她在婚事上被被人低看过。金陵的贵女们在背后议论她时,有几个心里能不泛酸水?与郭二公子的婚事不成,肖盈明里暗里地讽刺她,她也不以为意,因为知道阿爹不会害她,阿爹对她们母女叁人最好。
“阿爹——溶溶不孝,让你担心受怕了——”
谢宝林本不好意思当着亲家一大家子哭,可谢溶溶一哭,他也忍不住,父女俩站在敬家正堂里抱头痛哭。
好容易送走了哭哭啼啼的老丈人,其他看戏的也各回各屋,谢溶溶去看了眼巧姐,见她无碍了才回到院子里,银环抱着阿鱼正在灯下焦急地徘徊,一见谢溶溶叁步并作两步,将阿鱼递到她怀里,哽咽道,
“幸好,幸好小......夫人平安,七少爷也好,大家都好,都好。”
谢溶溶把戴着虎头小帽的儿子抱在怀里,对方才被阿爹勾起来的为父母,为子女的一片情愫更加感同身受。她亲亲那张粉嘟嘟的小脸,低声道,“娘会一直保护阿鱼。”
回到府里过了两天有丫鬟伺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谢溶溶才有了大梦方醒的真实感,如果不是敬廷设宴请燕回上门,她几乎以为山间农屋里的叁天两夜是上辈子的事。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让银环给她梳妆好,穿身妥帖不招眼的衣服去露了个面,怎么说他都救了自己的命。
燕回还是那副万事不上心的模样,不同的是,他没再用那种眼神看她,偶尔扫过一眼,也就和看陈氏、田氏没什么两样,都是他的嫂嫂。谢溶溶松了一口气,便真当他经此一遭绝了念头,也跟着敬廷大大方方地敬了他一杯酒。
饭后,敬廷和燕回去了书房,谢溶溶也借口照看阿鱼回了院子,陈氏坐在老夫人下座看着离去的叁个人,啧啧感叹道,“二爷还真是看人准,外面传的梁叁公子那些话,我是一句都不信,什么只好罗敷女?我看都是那些女人自己坏了心眼,要不然老二媳妇被他救了两天,能这么干干净净地回来?谁不知道当年谢家双姝......”
“咣当——”一只哥窑黑胎龙泉青瓷茶杯骨碌碌滚下案来,茶水洒了一地,在她脚边打着转转。
上座的敬老夫人睁开眼,手拨佛珠面无表情道,“老大媳妇,慎于言者不哗,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太后千秋,你就替我在家里戒斋茹素,抄抄经书吧。”
陈氏袖口里指甲掐着肉,眼皮上的肉跳了几跳,还是低下头应下,“是。”
十二月十八日,徐太后千秋。今年捷报带瑞雪,都是好兆头,在礼部的提奏下宫里准备大肆庆贺一番。不若上次封赏刚下,洗尘宴上也状况频发,这次宫宴后接着就是年,受邀进宫的命妇们盛装华服,牟足了劲想沾沾年尾的喜气。
谢溶溶还是第一次穿上这身诰命服。真红圆领丝织袍配石青色缎子霞帔,云霞翟纹褙子,腰间束玉带,头配五翟冠,银环在她唇瓣上点了朱赤色口脂,眉黛轻扫,要涂胭脂时恰好敬廷进门,看见她连想说的话都忘了,只会傻乎乎地立在门边笑。
银环打趣道,“夫人只要寸步不离元帅身边,就连胭脂也省了。”
酉时四刻开宴,宴前谢溶溶跟敬老夫人在万寿宫外候着,一眼望去看不见几个熟面孔,和她同龄的女子大多出嫁从夫,还没这个等级入宫做寿,清一色的大红诰命服随处可见,倒是少数没有品阶、跟着家里进宫的夫人小姐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她很快就在郭家那位戴七翟冠的超品诰命老祖宗身后看见立着手低眉顺眼的肖盈,撇撇嘴转过头就碰上谢夫人警告的目光,她“哼”了一声,闭上眼就当看不见。
“瞧,那位就是......”
“哎哟,真是可怜,让个娼门小妇骑到头上......”
“听说她爹是当年的四川巡抚杨大虎,和禹王有交情,这才......”
谢溶溶顺着几位命妇议论的眼神看过去,就见一位年纪十分轻的女子,着内命妇装扮,搓着手一个人立在树下,仰头不知是在看什么。她听到禹王两字,猛地就想起银环给她梳头时讲的八卦,是说禹世子带回去个烟花女子,在府内作威作福,连正头世子妃都不放在眼里,成了全金陵的笑话。
她心里暗叹,那就是禹世子妃啊,看起来比她还要小些。可能是头仰得时间长了,禹世子妃转了转脑袋,不经意就撞上谢溶溶探视的目光。
她不甚在意地冲她一笑,一张清瘦的脸蛋上浮出两只酒窝,整个人看上去甜得像碗酒酿圆子。谢溶溶也对她笑一笑,扭过头不再四处乱看。
宫宴进行的很顺利,先是小皇帝奉上给母后的生辰礼,再由张乘风带领文武官行大礼,君臣一派怡乐融融,围在大殿里看西域各属国给太后献礼,接着教司坊、民间伎乐、番人表演轮流上场,隔叁差五就传出此起彼伏的叫好声。
谢溶溶也看得很开心,她的地位随敬廷水涨船高,竟然被安排在了那位有一面之缘的禹世子妃身边,两人年纪相仿很快就说到一起,她才知道杨裳只是看起来年纪小,等过了年也要十九了,谢溶溶不好问她府里那位兴风作浪的小妾,趁着举杯快速瞥一眼男宾席座,回忆着银环给自己形容的禹世子样貌,很快就确定了一位看起来病恹恹的青年。她有些失望,总觉得这人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眼下发青,除了身份高贵哪点都配不上杨裳。
她小声问,“禹世子染了风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