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约莫四十岁的中年男子弯腰紧盯着染缸沉思,好像那厚重得几乎凝结的颜料里有神秘的宝藏一般。
“二掌柜,小姐命你将本月账本整理清楚,今晚上交。”
“知道了。”夏丙答应得轻松,抓着缸沿的手指却用力扣紧,手背迸出一道道青筋。
整理账本确实是夏丙的任务之一,但是,给他下达命令的不是老爷沐宵,不是李薰,甚至不是夫人,而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
无论是乳臭未干还是姑娘,都无法叫夏丙臣服,尤其是沐扶苍把两样占全了,他自觉由小姐下达命令,根本是在侮辱人。
开始沐宵身亡的消息传来时,夏丙悲伤之余更些兴奋,要是李薰因此获得了更多的权利,那他作为副掌柜,身份也能跟着提一提。不料冒出个沐扶苍来,夺取大权,李薰还真就甘心奉她为主!
夏丙压抑着羞恼,匆匆忙完账本,来到杏花坊打上两壶酒,一醉消愁。
闷酒喝到半晌,夏丙对面的椅子被一个大腹便便的矮短富商占据:“是夏老弟啊,怎么在一个人喝酒呀?”
夏丙抬起有些朦胧的眼睛,抱拳含糊道:“戚老板,您来了。”
“哈哈,我女儿今天回娘家,我路过杏花坊就顺便买些酒菜点心,她爱吃。”
戚老板随口一说,夏丙突然僵硬一下,露出些苦笑来。他六七年前在戚家门外与戚小姐不期而遇,被年少貌美的戚小姐打动。夏丙发妻刚好难产身亡,他就动了迎娶戚小姐的心思。
因为夏丙当时已经为李薰重用,他若娶了栖霞的小姐,必然要放弃原有前程离开万宝,因此夏丙小心地试探了戚流几回,戚流竟然满口答应下来。
本来该是一桩美好姻缘,不料就在夏丙下定决心准备聘礼时,伺候戚小姐的丫鬟说漏嘴,指出小姐大病一场后身体不佳,只怕将来不利生养。
夏丙大惊失色,他膝下只有两个女儿,而且就算他已经有了儿子,也绝不肯娶不能生育的女子做正妻。戚小姐又是正经的富户小姐,嫁给夏丙已属下嫁,断无做妾的可能。
于是婚约还未成形就烟消云散,戚小姐三个月后另嫁他人,再一年后就抱上了孩子。戚流虽然不责怪夏丙,但从此以后,夏丙面对戚流时总觉得有惭惭的,此时戚流提起女儿,夏丙心里开始泛起慌乱与悔意——要是当年赌一把,现在他就是戚家贵婿而非一介女流的手下了!
戚流大概真的是着急回家,伙计打包好饭菜后他就匆匆提着离开。夏丙望着他的背影,一阵怔忪。
戚小姐此时的确在家,只见她身材宽胖,圆团团的脸儿有几分可爱处,但看得出她就算在七年前也绝非什么美貌佳人。
晚上,戚流说起自己去见了夏丙,戚夫人责怪道:“你休和我提这家伙,厚着脸皮想吃天鹅肉,居然还敢嫌女儿不能生育。你也是,明明女儿早定下夫婿了,还拿她的名号去吊人,又胡扯出什么大病不孕,万一女儿当时真因此嫁不出去,我和你没完!”
“夫人息怒!我只是看出夏丙耳后反骨,将来迟早有反叛万宝的一天,于是给他点了一点火星,你看,现在不燃烧起来了吗?你放心,当年的事就你我与女儿和那个丫鬟知情,现在女儿孩子都有俩了,夏丙就是昏了头说出去,也没人信的。”
夏丙恍恍惚惚回到家中,仰倒在床上,妻子拿来毛巾替他擦拭,被夏丙不耐烦地一把打开。
妻子不是不贤惠,但哪比得上戚小姐的如花似玉;他的床,他的家也不是不舒适富贵,但明明自己本可以获得更好更奢华的!
正愤愤不平时,李薰派人将夏丙紧急叫回万宝布庄。夏丙胡乱穿上衣服赶到布庄,李薰看见他,直接怒气冲冲地将账本摔在他面前。
夏丙捡起来一翻,发现是自己白日匆忙间犯下了最不该犯的简单错误,被沐扶苍用朱笔逐一勾画出来。
李薰劈头盖脸将夏丙一阵好骂,责令他立刻将账本算出正确数额。夏丙耸拉着脸,点着灯将项目一一核对,忙到半夜,才将账本结算整齐,交给了等候已久的沐家仆人。
夏丙走出布庄,站在安静空旷的街上,看着那仆人拿着账本坐上马车向城东驶去,他知道这是要给沐扶苍送去。
夜是黑的,静的,夏丙的心却在死寂的黑暗里爆裂开来,他一直在替人卖命,现在更是堕落到替女人卖命。沐扶苍何德何能,竟指挥万宝这么多人?他不甘心,不甘心!
夏丙忽然想通了,又好似忽然陷入了魔障,他拔腿向戚家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