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回忆太丰盈,让现实负担不起。
接下来的几天在忙碌中飞逝而过。偶尔工作闲暇,钟情想起从前在星澜时的种种,不禁生出些许恍如隔世之感,想到也有些日子没与李茶联络,便打算下班后与李茶一起吃个晚饭,好好聊聊。却不想连着两天下来,李茶的电话都打不通。钟情纳闷之余,想到不久前李茶在电话里提到石路成的现状,心里难免又有些唏嘘,但因为手头工作太多,周末又与黎邵晨有约在先,只想着等忙过丽芙卡的案子,再去石家探望一二。
至于与陆河之间旧事的清算,钟情望着办公桌上的日历簿,心里已经有了决断。丽芙卡的招标会议就在下周,等她把这个工程全权拿下,也就算她在卓晨正式站稳脚跟,届时再把陆河约出来,与他当面把两人分手的事讲清,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两人之间再无交情,互不干涉。
也正是在这样梳理心思的过程中,钟情逐渐意识到,对一段感情作别,形式上要做得分明,不能稀里糊涂;但更重要的还是自己心境的转变。像从前那样连陆河的名字都听不得别人提起,无论她与陆河见多少次面,提多少次分手,心里始终还没过了这道坎。
如今在卓晨的工作忙碌踏实,人际关系也简单,再加上有黎邵晨这个话篓子时不时地抢镜,每天早晚还主动接送上下班,钟情心情愉悦之余,几乎没有时间精力再去伤春悲秋。渐渐地,她发现自己想起陆河的时候,心绪越来越平静,再也不会有像一开始那样撕心裂肺的疼痛了。
然而生活,有时就像一泊湖水,无风时宛如镜面,但总会有风来的日子。
周五这一天的中午,钟情突然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她摁下通话键就把手机放在桌上,一门心思比较着手上两种原材料的细节,准备一听到对方是广告推销就直接挂断。然后手机那端静默片刻之后,突然传来一道仿若梦中的熟悉嗓音:“钟情,是我。”
钟情抬起头的时候,有了一瞬间的恍惚,彼时窗外天色阴沉,远远望去,城市上空似乎漂浮着巨大的灰色云朵,钟情突然记起来,早上临出门的时候,看到天气预报说今天会有雪。
几秒钟的恍惚和沉默,对于手机那端的人来说,却仿佛隔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男人的声音听起来颇有几分踌躇:“钟情,你能听到我讲话吗?我是陆河。”
钟情放下手里的东西,拿起手机调整了话筒模式:“我在听。”
陆河的声音在听到她的声音之后,突然急切起来:“钟情,我想……我们是时候见一面谈谈。”
钟情的目光停留在日历簿上的那个黑色圆圈,开口的时候,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冷淡而克制,自己听起来都有点陌生:“我最近很忙,如果要见面,不如挪到……”
“我知道你很忙,但你相信我,这次见面真的很重要,对你对我,都非常重要!”手机那端的男人站在偌大的空房间里,背脊挺得笔直,行走间颇有些踌躇满志的味道:“不会耽搁你很长时间,就趁着中午吃饭的时间,我们老地方见好吗?”
钟情又看了一眼日历上的那个黑色圆圈标记,深吸一口气,她已经做了决定:“好,正好我也有些事想跟你说清楚。半小时后见。”
“我一定会提前到,帮你占位。”陆河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松了一大口气,他稳了稳声线,嗓音也低了下去:“钟情,我很想你。”
钟情猝不及防地挂断电话。
从办公室出去的时候,她微低着头,眉心紧蹙,走路却很急,甚至都没注意到刚好跟黎邵晨擦肩而过。
黎邵晨从很远就看见她,走近了便看出她脸色难看得厉害,想要拉住她问发生了什么,却发现她穿着大衣,拎着皮包,明显是急匆匆赶着要出去,甚至都没注意到自己大衣扣子系错了两颗。
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黎邵晨表面看着是个急性子,其实从部队出来的,哪有没有好耐性的呢?他走到距离钟情办公室最近的一个位子,问坐在那的同事:“钟总监是怎么回事?”
那位同事本来就是个眼尖的,听到黎邵晨问,立刻一连串地说道:“刚刚钟总监办公室门打开着,我看到她接了个电话,脸色立刻就不好了。这不,原本约好了大家待会儿一起去楼下新开的港丽餐厅尝尝鲜,她也说不去了……”
真正了解之后,就知道钟情这个人非常简单,她在平城认识的人也不多,能让她脸色骤变急匆匆离开的,无非也就那么一两个关键人物。黎邵晨心里已经有了数,便拍了拍同事肩膀:“你们中午吃好,我也不去了。”
那女同事颇为理解地点点头,还不忘了给黎邵晨出主意:“黎总,女孩子遇到困难时有人及时出手,最容易产生好感以身相许了!”
黎邵晨本来已经转过身了,听到她这句话又转过脸,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成,就借你吉言!”说完,也步履匆匆下了楼。
钟情没有自己的车,临时出行难免不便,她在楼下等了好一会儿才打到辆出租,招呼司机师傅往从前的学校开去。
电话里陆河说的老地方,是从前钟情和陆河常去的一家牛肉面馆。店面不大,就开在校园门口外的一条小巷子里。从前陆河每次从外地来到平城看她,两个人都会到这家面馆吃东西。再后来,钟情毕业了,而陆河考来了这所学校,两个人的约会地点,除了商场、公园、钟情的家,便是这所偌大的校园了。而每次从校园出来,两个人最常去的就是这家面馆。
钟情是地道的南方人,并不十分喜欢吃面,但这家面馆的牛肉汤滋味非凡,她在学生时代就三天两头奔着这家馆子的面汤来,常常面吃一半剩下,汤却喝个精光。再加上价格适中,面上的浇头给的实惠,常常每天还不到饭点,小小的面馆就挤满了人。
陆河说提前去占位,也不是没道理的。
钟情脑子里乱糟糟的挤满了回忆,一会儿想起两个人从前吃东西时,陆河俊美的侧脸,一会儿又闪过两个人最后在医院见面那一次,陆河冷着脸毫不客气赶她出病房的模样。深陷在回忆之中,钟情时而因为回忆里那些美好的小细节绽出微笑,时而又因为陆河的绝情和背叛心头绞痛,到了这一时刻,她才发现,她可以把这个自己曾经爱过恨过的人赶出生活,却没办法彻底摧毁两个人共同拥有过的美好过往。
她强忍住含在眼眶里的泪水,突然仰起头,有点神经质地想,对待失恋之人最幸福的刑罚,大概就是赶紧出一场会令大脑失忆的车祸了。无知即是幸福,说的大抵就是这么个情况。
发呆的时候,时间总过得格外快。车子停靠在学校外的那条小巷,钟情从包里数出零钱,有点稀里糊涂地下了车,冷风一吹,脑子瞬间清醒过来,不用擦不用抹,眼睛里残余那点泪在一瞬间蒸发干了。
她对过去两个人共有的回忆再舍不得,生活是没办法回头重来的。早点把话说清,对他们俩都不失为一件好事。
学校外的这条巷子本就窄小,道上的砖块坑坑洼洼,许多年都没修补过了。钟情穿着有些跟的鞋子走在上面,多少有些迈不开步子。她抬起头看着道路两边没了叶子的柳树,许多细节不用去刻意回想,早已经深刻地印记在脑子里。她记得每年春天的时候,这里会飘起令人恼火的柳絮;夏天的时候走在这条小巷子里,热闹的蝉鸣会一直挣扎到初秋;冬天下雪的平城最美,学校里头有两棵高大的柏树,每年下雪都装点的如同北欧童话故事里的圣诞树。她还记得,她跟陆河在这样坑洼不平的小路上抢食过臭豆腐和麻辣烫,在下着雪的校园里跟她的同学一起堆过雪人,还在飘起黄叶的梧桐大道上用借来的相机给彼此“咔嚓”“咔嚓”不停地拍照……
那些回忆太丰盈,让现实负担不起。
钟情走进那间小面馆,里面的人却没有想象中的多。陆河穿着一件白色羽绒服,里面是暗红色的鸡心领毛衫,整个人收拾得异常清爽,坐在最靠里面的位子朝她招手。
走进去,钟情才突然意识到,这个时节,学校里早就放假了。也难怪向来生意红火的面馆能有多余的座位。
朝着里面的座位一步步走过去的时候,熟悉的牛肉汤味儿飘进鼻子里,钟情看着那张曾经在梦里描摹过无数次的熟悉面孔,心里无法控制地生出一个念头来:她和陆河,恐怕真的要在今天结束了。
都说女人的第六感准得惊人。钟情却觉得,有时这样那样的预感,其实来源于生活中无数累积起来的细节。
怀揣着这样的念头,她在桌子对面坐下来,随手把背包放在身旁的凳子上,朝着陆河扯出一个微笑。
陆河似乎被这个微笑所鼓励,朝着她也露出一抹安抚的笑,转过身对面馆老板说:“我要等的人已经来了,老板可以下面了。”
那老板站在屋子中央吆喝一声,后厨传来另一个声音的应答声。这样的一唱一和,显得默契无比,是在无数个日夜的劳作与配合中无意识形成的。陆河见钟情有点出神,便出声问:“想不想……喝点什么?”
钟情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回过神,才反应过来陆河问的问题,她微微笑了笑:“天冷,喝热汤就足够了。”
陆河仿佛才意识到不妥,连忙解释道:“对不起,我今天有点太着急了。只记得你最喜欢吃这家面馆的招牌牛肉面……待会你要是没吃好,咱们再去街对面的那家商场……”
“不用了。”钟情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瞥开视线:“吃一碗面就饱。”
陆河从一旁的竹筒里抽出方便筷,掰开来,将两支细长的木棍搓了搓,去掉上面的毛茬儿,这才给钟情递过去。
钟情也没客气,接过来道了声谢。
陆河的表情有点尴尬,过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说:“咱们两个……过去不会这样客气。”
钟情没有讲话。两碗热气腾腾的面很快端上来,钟情低着头,先舀了一勺汤,喝进肚子里,这味道是熟悉而令人满足的。她微微舒出口气,又接连喝了两口,这才开始吃面。
陆河面前的那碗汤面却没怎么动。
一直到钟情再抬起头,他才笑着说了句:“怎么样,还是从前那味道吗?”
钟情点点头,又低下头扒拉了两筷子,这才停了嘴。
她拿出餐巾擦了擦嘴角,抬起头,看了眼陆河面前的碗:“你怎么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