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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尹弟离开病房后,语娟都坐在病床边握着母亲瘦弱的手。明明前几天才这么仔细地看过母亲,却还是觉得她的皱纹又增加了,又变得更加苍老了。

已经七年了。

从父亲离开后,已经七年了。

光是冷的,空气是冰的。失去了阳光的这个夏夜,是微凉刺骨的。

就和那晚一样。

就和父亲离开的那晚一样。

一样地令人心寒。

黎明覆盖过了夜晚的冰冷,父亲的死讯在晨间新闻被即时播报,也在那天的晚间新闻一再地被播报。

一位开计程车的中年男子在半夜载客时,被一群酒醉的乘客活活打死。调阅监视器,应该是在下车付钱时起了口角才会被乘客拖出来打死的。那时夜已深,街上已无多少路人,是后来路过的车辆看见并叫了救护车,但救护车还来不及赶到,男子就已嚥下了最后一口气。

那是一则令人不禁唏嘘的社会新闻,就如同其他的社会新闻,一但有其他更震惊的报导,便会立刻成了无人闻问的过时新闻。所以不会有人知道,在那之后运将的家人会怎么生活?那群乘客又会被怎么判刑?因为那些都是与自身无关的事。

但就因为如此,她才能能够剥开世界的外层,看见隐藏在里面的黑暗与现实,发现这个世界的模样并不是小时候想像得那么美好。美丽的面具被摘下后,竟是一张如此丑陋的面孔,几度让她再也无法回想起它原本美好的那一面。

父亲的死,让他们家从保险那得到了一些慰问金和丧葬金,但其中的慰问金却是一毛都没被用在生计上,而是律师费上。

出手打死人的那群乘客都是有钱人家的年轻小开,他们的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被冠上罪名,所以请律师团为他们辩护。那次的开庭让语娟第一次明白甚么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就算是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母亲请的律师根本敌不过对方重金请来的一整个律师团,就算为了增加胜诉的机率,完全不收对方的和解金,就怕法官看在他们愿意用钱弥补的诚意上,不会判得很重。但没想到还是败诉了,不仅让那群小开逍遥法外,还要负担庞大的败诉费用。是后来紫琳气不过,去拜託沉浩帮忙,那些跋扈的小开才终于在三审时被判有罪。

那是他们家最黑暗的一年,也是母亲最辛苦的一年,不但要准备父亲的丧礼,还得为了开庭东奔西走。

丧礼费、律师费、学费、房贷,就算语娟也出去打工了,仍支付不要那么多的费用,于是坚持不收和解金的母亲,除了白天在早餐店的工作,晚上还得到处兼差,就希望能多赚点钱。而母亲的慢性病也就是在那时候,因操劳过度而越来越严重了。

可是,身为孩子的她却并没即时察觉到,每日都忙于念书与打工之间。母亲太坚强,在父亲走后独自撑起整个家,但却从不喊累,怕她和弟弟担心。母亲只要他们好好唸书,因为唸书是唯一摆脱穷困的方法。

直到胜诉了,房贷缴完了,母亲也倒了下去。

「母亲病倒后,家里的重担就落到了姊身上,她除了当家教,还兼了不少差,所以很少有时间和朋友一起出去玩,甚至连毕业旅行都没去,就为了筹母亲的手术费和医药费。」尹弟感叹道。

「不过,你真的不知道这些事吗?你和我姊不是同学吗,当时新闻也有报呢。」

语气一转,天祈只是尷尬地笑笑,然后解释:「因为毕业后全家就移民到美国了,所以不太清楚这几年台湾发生的事情。」

「这样啊。」尹弟明白道,随后说:「其实我出来是要去楼下的便利商店买一些吃的,你有想吃什么的吗?可以顺便帮你带上来。」

「我今天在晚宴上吃了很多,还不饿。」他说,「你姊今晚一整夜都会待在病房里吧?」

尹弟回头望了一眼病房门口,答道:「依我对姊的认识,她大概会一直待到早上,等护士过来才会回家休息。」

「我也这么觉得。」他的嘴角不自觉弯起一抹笑,停顿了一秒说:「那我先回去了,很谢谢你今天告诉我的那些事。」

「另外──」拿出皮夹,他从里头抽出一张名片,递向尹弟,「如果你们之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都可以打上面的这个电话给我,我会很乐意帮忙的。」

接过名片,尹弟瞄了一眼上面的人名,眼底露出一抹晶亮:「天祈哥哥,你是不是想追我姊?」

「不然怎么会这么热心?」

「这……只是关心而已啦!再怎么说我们都是老朋友了。」他解释,但见眼下的人似乎不太相信他的说词,又补充道:「你也很清楚语娟的个性吧,怕造成别人的困扰而不敢求助于人,所以就算遇到了再大的困难,也总是自己一个人面对,不希望带给旁人困扰。」

「所以我才会希望你这个弟弟,可以打电话给我,因为我知道要是跟她说,她一定只是礼貌地说会,但事实上是绝对不会。」但更悲伤的事实是,就算语娟要求助谁,也绝对不会求助这个十年前离开她的自己……想到这,他不禁在内心暗自感慨。

「我姊的确是这样的人。」尹弟微笑,可是那抹笑却掺了一丝丝感伤,只是很快又转回刚才晶亮的眼神,「天祈哥哥你放心,我一定会打电话的。」

虽然那两句话,中间应该还可以再加一句,天祈却没再说甚么,只要笑脸以对。

被认为别有居心也罢,只要能得知语娟的近况,有事或没事打他都不在意。

只是──

曾经比语娟还唯唯诺诺的小男孩,儘管只在十五岁时与他有一面之缘,只说了寥寥几句话,在印象中天真呆傻,没想到如今却能露出机灵明亮的神情,在大学生青涩的气息里暗藏一份沉稳与可靠,是他所讶异且感叹的啊!

离开医院,回到车上,天祈并没有马上回家。

车内,他拿起手机拨了一通电话。原先他还不抱太大的期望,认为一定会进语音信箱,没想到忙音两声,就传来了声音:

「什么事?」

「你还没睡喔?现在半夜三点耶。」他回。

「我正好要睡了,你就刚好打来了。」他悲惨地说,「我已经两天没闔眼了,你有什么事快说。」

「你现在可以出来一下吗?」

对方没有立刻回,应该是在听见的当下断了一根神经,气到无法马上回应吧。

「你是想看见明日早报某校研究生半夜走在路上暴毙的新闻吗!我要睡觉!而且我现在在学校的研究室,我不是跟你说过,我这一个月都睡在研究室。」

是有说过,而且他好像还是说半步都不会离开研究室的,因为每日都有学弟轮流来为他送三餐,所以没有必要是绝不会出研究室。

「好吧,那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就好。」

「快问。」

「如果你所知道的语娟过去的那十年是一块圆饼的话,你那天所告诉我的事,佔了那块圆饼的几分之几?」

「很数学的问题。」传来一道带有笑意的声音,「你觉得佔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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