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那可未必。
我说那是为了什么?
他冲我挤挤眼,好像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说你丫装什么蒜阿!
他说你怎么那么多废话啊到底帮不帮吧?
我说出国也用不着这么费劲,你先跟她结婚,然后等她出去了,你再申请探亲不就得了?
他咬牙说你这叫什么话?一个大男人,能靠女人出国?
我盯着他的脸。他其实很年轻。他本来就是我们班最小的一个,比我小三岁,大学毕业那年还不到二十一,这会儿也不过才二十三。
长途汽车在路上掀起一阵尘土。他一只手掩着鼻子另一只手向我挥舞。他穿的蓝衬衫没系扣,被风吹开了,露出胸腹一片高高低低的古铜色。他脖子上有块金光闪闪的东西,我猜那是他女朋友送给他的定情信物。
我把脸转开,路边有个池塘,里面有两只鸭子,分不出公母。
回到美国,日子一忙,我把桐子托我的事扔到一边儿。
同样一件事在不同时间发生,效果竟然可以如此不同。桐子当年要是同意出国我一定会欣喜若狂,可现在听他说要出国,我心里却有点儿不是滋味儿。
我顽固地断定,桐子出国是生物系小女生的作用。我想她的说服力比我不只多了一点点。
既然如此,也用不着我自作多情。
可到了圣诞节,我想我好歹还是得帮他干点儿什么。
我临时抱佛脚,匆匆到S大的招生办公室拿了份申请表。S大在全世界数一数二,门槛儿自然不是一般的高。桐子无需像我当年一样拖人改成绩,可他的GRE只考了2100,说实话我只给他弄一份S大的材料,这其实就是应付差事。
三月份我却收到了桐子的email,里面只有一句话:马上打电话给我!
我放下实验室的活,赶回宿舍用电话卡给他打电话。他急急火火地问:你猜出什么事了?
我问好事坏事?
他说当然是好事!
我一下子就猜到S大把他录取了。不过我说:你老婆怀孕了?
他笑着说你真下流。
我说我怎么下流了?
他说我没老婆我只有女朋友。
我说那是你女朋友怀孕了?
他更大声地笑,边笑边说你就是下流。
我说我是下流,你能把我怎么着?
他说你等着吧我这就去美国收拾你!他声音激动,好像随时会冲出电话听筒来和我拥抱。
挂了电话我静静地站了几秒,让我狂跳的心脏平静下来。我想我其实不希望他到S大来。因为一闭上眼,我还能看到他站在昌平的土地上向我挥手的样子。
最近我认识了一个物理系的中国女生,我们差不多每个周末都一起去爬山或者打网球。她长得其实还算漂亮,只不过性格有些孤僻,不但少言寡语,而且完全做不出小女生都会做的娇媚状。她父母似乎在她出生时就预料到了她的性格,所以给她起了个很中性的名字叫蒋文韬,又或许是这名字影响了她的性格,让她二十七岁还从来没谈过男朋友。
我俩的相遇有点儿像言情片儿的情节——她站在路边等公车,我开着车从她脚尖儿缓慢而坚定地轧过。我本以为我那辆稀哩哗啦的二手本田足以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可偏巧她正举着一本儿书站在路边儿看。而她看书的时候是连火车的动静也听不见的。
她的鞋尖儿被彻底压烂了,还好没伤着骨头。我连续几个周末去她宿舍看望她,给她买了一双耐克球鞋,外加不少点心水果。等她行动自如了,按照医生的指示,我每周带她出去爬山。后来又增加了晚饭的内容——她到我家来做一顿晚饭一起吃。饭后她看电视我上网,我可以整夜只跟她说三句话:你好,坐吧,再见。蒋文韬做饭的手艺的确一流,从这一点上她绝对是称职的贤妻良母,除此之外她不会一见面就一直东问西问,也不会怪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没话可说。
我又看了一眼电话,仿佛激动的桐子还藏在电话机里。
我随手把音响打开,听到郑治化痞着嗓子唱: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我把音量拧大,这是我跟桐子都很喜欢的歌。在Q大的许多无聊的夜晚,我们就一起唱着这首歌,披着军大衣顶着北风蹬自行车。
没过多久我听见有人咚咚敲我卧室的门。我打开门,一阵香风扑天盖地,令我怀疑有人在走廊里打碎了香水瓶子。我想捏鼻子自救,可有点儿不好意思。我同屋(同住一套公寓,分住两间卧室,共享厨房厕所和客厅)越南华侨Ebby成S型倚在门框上,用带着越南口音的蹩脚国语说:“飞你能不能把音乐关小?我下周有presentation(报告)今天必须prepare(准备)!”
Ebby的嗓音好像正经历青春期的鸭子。
我说今天才周四你着什么急?
Ebby说:“周五周六晚上我要去city(城里)clubbing(泡吧),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把音响关上。Ebby冲我抛了个媚眼儿,我假装没看见,可心里忍不住还是一阵烦。S大采用抽签的方式分配学生公寓。老天特意安排他跟我住一起,不知打着什么鬼主意。
Ebby扭着屁股走回自己卧室,在他开门的一瞬间,我看见挂在他卧室墙壁上的艺术照——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健壮身影,正隐藏在朦胧的阴影里,起伏错落的肌肤,在黑暗里泛着汗水或是油光。
我连忙关上门打开窗,有两只松鼠在窗外草地上围着一棵老松树嬉闹。松鼠跳动的频率太快,让人看着头晕。没过多会儿,松鼠好像也闻到了香水味儿,抖着大尾巴一溜烟儿窜进树冠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