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随只消扫一眼她的衣饰,便知她不是一般的奴仆——别看那衣料颜色沉暗,纹样也不起眼,实则用的是大内绫锦坊造的双胜绫,若非深得主人看重,一个奴仆绝不能穿上身。
她花白发髻上那根黄玉簪子,通体色泽油润宛如鸡油,也不是寻常物件。
齐王不是奢靡无度之人,他的内侍们也很有分寸,这老嬷嬷如此装束,可见在王府地位不一般。
随随觉得那老妪有几分面善,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便点点头:“是,这位嬷嬷是……”
老妪道:“老奴高氏,原本在王府内院当差,奉殿下之命侍奉娘子。”
她态度恭谨,规矩挑不出一丝错处,只不过眼角眉梢一牵一动,无不表达着不情愿和轻蔑。
这套功夫,没有几十年的道行修炼不出来。
随随一听她姓氏,顿时恍然大悟。
四年前,她曾派人查过桓煊,知道他府中有个姓高的嬷嬷,原是太后宫中的宫人。
桓煊是她一手带大的,与她情分非同一般,那嬷嬷出宫后便在王府管着内务,地位超然,算得上半个主人。
随随不由费解,齐煊忽然派这么个心腹嬷嬷来,难不成是对她的身份起了疑心,这才让人盯着她?
她快速回想了一番昨夜的事,无论怎么想,她从头到尾都未露出什么破绽,也不见桓煊有怀疑之色。
她按捺住狐疑,露出三分无措,七分赧然:“嬷嬷哪里的话,我只是个山野村女,多亏殿下仁德救了我一命,哪里当得起嬷嬷侍奉。”
倒还不算蠢,高嬷嬷心想,不动声色道:“哪里的话,娘子是殿下贵客,伺候娘子是老奴的本分。”
这一句话便将主客分得清清楚楚——既然是来做客的,那便算不得正经主人,自然也没资格对这府上的事指手画脚。
随随看破不说破,粲然一笑:“真是劳烦嬷嬷了。”
这一笑,却让高嬷嬷绷紧的嘴角又往下撇了撇,法令纹更深了。
第9章 九 调理
这个年纪的老妇人,大多对相貌冶艳的女子没什么好感,高嬷嬷也不例外。
除此之外,她对鹿随随还多了一层反感。
她在宫中时便对太后的娘家侄孙女颇有微词。当年桓煊年纪小,很多事不清楚底细,她却是全都看在眼里的。
宁远侯府把女儿送进宫中与太后“作伴”,打的是太子妃之位的主意。然而甫入宫太子便与萧家娘子定下了亲事,按说阮家是没指望了,该当将女儿接回去好好教养,他们却还是把个小娘子留在深宫里不闻不问。
阮月微与三皇子同在一宫中长大,情分匪浅,三皇子待她至诚,阮家便起了退而求其次的心思,那时候无论阮家还是太后,都默认了两人的婚事,只差一纸婚书定下来。
按说七岁男女不同席,但因为有这层关系在,这对小儿女成日形影不离,也没有人说什么。
然而数年后,萧将军病故,萧家娘子掌了兵,太子和萧家娘子的婚事眼看着就要不了了之,阮家又蠢蠢欲动起来。
也是在那时,阮家和阮月微待桓煊的态度忽然冷淡起来,明面上是女儿家大了,要讲究男女大防,其实太后身边亲近的宫人都知道,这是太后和阮家又打起了太子妃之位的主意。
每回太子进宫给太后请安,那阮家娘子总是借着侍奉太后在旁呆着。
知道太子擅文墨,她便若无其事地拿着自己写的诗文,请他品章题句,太子精通音律,她又通宵达旦地苦练,隔三岔五抱着琴去求他指点。
故太子是谦谦君子,又不愿拂了太后面子,只能不冷不热地答两句话,然后借故离去,阮月微碰了几回软钉子,知道太子虽温厚,却固若金汤无懈可击,便转而去亲近皇后。
得知皇后喜欢弈棋,还请了翰林棋待诏的夫人当先生入宫指点,将所有古谱都苦记下来。
太子和萧娘子婚事已不可能成,宫中传言帝后已开始悄悄替太子选妃,希望最大的便是这阮三娘——众所周知太后与皇后不和,皇后又是个孤高清冷的性子,身为太后的侄孙女,却能博得皇后的青眼,可想而知背后下了多少功夫。
然而事与愿违,新太子妃的人选没来得及定下来,安西四镇叛乱,朝廷与河朔合兵平叛,太子亲自前往边关,而河朔军的将领正是萧家娘子。
两年后太子回京,据说为了娶萧家娘子,竟说出了退位让贤的话,气得天子差点动笞杖,不可开交地闹了一场,选妃的事却搁置了。
不久之后,故太子便突然薨逝,最平庸最不起眼的二皇子一跃成了太子。
一转头,阮家便与二皇子定了亲。
他们家殿下嘴上不说,实则伤透了心,远走西北,一避就是三年。
高嬷嬷从此记恨上了阮月微,见到与她相似的鹿随随,自然也没什么好感。
何况这女子比阮月微生得还艳丽。
若说阮月微是秋空皎月,眼前的女子便如盛夏骄阳;若说阮月微是精雕细琢的工笔兰花,眼前的女子便是张狂恣肆的泼墨牡丹。
虽然荆钗布衣,身上还沾了草茎、枯叶,鹿皮靴上满是污泥,可她俏生生地站在那里,却衬得背后如火如荼的枫叶黯然失色。
比起阮月微的纤细单薄,她身姿更高挑,曲线曼妙,纤秾合度,一身短衣尽显纤腰长腿,该细的地方不盈一握,该长肉的地方又丝毫不含糊。
高嬷嬷在宫中见过的美人如过江之鲫,但这样美得跟妖孽似的女人,却是平生仅见。
传说中一顾倾人城的祸国妖妃恐怕不过如此。
还不像世家女子那般一举一动都务求完美无瑕,举手投足却有一种天然的风致。
高嬷嬷自然知道,哪种女子最能迷得男子神魂颠倒。
乖乖,她心道,他们殿下真是不捡则已,一捡就捡回来个妖精。
听说是深山老林里捡的猎户女,该不会真是个狐魅吧?
老嬷嬷心里警钟大作,挑了挑眉,瞟了一眼随随手上的柴刀和挎在肘弯里的篮子:“娘子这是从哪里回来?”
随随道:“去园子里挖了些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