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指了指四周。李凯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突然惊恐地发现自己和他的身边不知何时,突然多了许多三三两两坐在一起的人群。他们有的是差不多年龄的小年轻,也有三四十岁的夫妻带着孩子,甚至还有满头白发的老人,全像她和他一样坐在草地上。
可是他们的衣服却很奇怪。男人们穿着清一色的军蓝、草绿或者雪白的化纤衬衫,下身竟然穿着李凯丽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见过的——喇叭裤?女人们千篇一律的复古卷发头,看起来都穿着上个世纪最流行的化纤衣料和衣服款式。
李凯丽立刻低下头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惊恐地发现她穿了一条白底印着红色小花的化纤连衣裙。她伸手摸着粗糙的衣服,喃喃道:“这是……的确良?”
“我到底在哪里?”李凯丽几乎以为自己身陷一场无法挣脱的噩梦,指甲狠狠掐住手背,拼命想让自己醒过来。
旁边的那个黑衣人敏感地看穿了她的动作,墨色的眉毛蹙了下,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手:“丽丽,别闹。你不开心吗?”
“你一直想看的《芳草心》,终于等到了。”
什么是《芳草心》?
李凯丽一头雾水,正准备问,脑海中却突然灵光一现。
那首歌,那首《小草》的歌曲。好像是一部电影的插曲,上个世界八九十年代的电影插曲?
她缓缓抬起头,直直望向前方。
一块巨大的幕布高高悬挂在半空,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抬头看着。幕布上的的图案近乎黑白,努力辨认才能勉强看出一点彩色的痕迹。李凯丽眯起眼睛仔细辨认,幕布上似乎有个年轻的女孩抱了一把吉他,正在弹唱那首叫《小草》的歌曲?
脑海中有根弦轻轻动了一下。
李凯丽怔怔地想,她现在是在看……露天电影?看的还是这部叫《芳草地》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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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凯丽曾经听父母提到过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流行的露天电影。
那时城里和农村里都常有公社组织的电影放映队,什么时候放映电影,大喇叭提前半个月就会开始广播。有的时候在生产队场里放,有的时候在学校操场里放,甚至还有的时候直接在山坡上架起机器,两三台放映机和一个嘈杂的大喇叭,足以让十里八乡的人都专门跑过来看电影。
大人们看得津津有味,孩子们在幕布下面笑闹玩耍,两两成双的小情侣们在夜幕的掩护下互述衷肠。
李凯丽是九零后,记忆里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景,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是死了,还是在做梦啊?”她揉着自己的额心,决定对这荒诞的一幕放弃挣扎,问出自己应该第一个问的问题,“……你是谁?”
那人的眼睛开始泛红,几欲落泪的样子让李凯丽也有些不忍。
“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他问。
李凯丽犹豫了一下:“也不是完全不记得……我看到你的时候,觉得你很面熟,好像以前曾经见过你。虽然是陌生人,但我一点也不怕你……”
非但不怕他,心底深处还十分喜欢他。即便右手此时被他牢牢握在掌心,也并没有半点不适或者想挣脱的意思。
她坦率的回答让他的眼睛里燃起小小的火苗,嘴角轻轻勾了下。
他轻声回答:“我叫征北,是你的丈夫。”
李凯丽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指着鼻子惊恐道:“你是……我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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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北和李凯丽打小就在一家幼儿园。
“那会儿还没到七六年呢,大人们都很忙,不仅白天要开会,晚上也要开会。我们白天一起上幼儿园,晚上你没地方去,被锁在家里天天哭。我妈看不过眼,就把你接到我们家里来,每天晚上跟我一起玩。”征北眼带笑意说。
“你还记得我们幼儿园么?就院墙围起来的一片地,最里面一间大瓦房,小班孩子不许出去,每个人一个板凳坐一天。等升大班了就可以出去玩,幼儿园正中有棵桃树,还有个土碉堡。你每天都背个小书包往土碉堡上一放,说你是人民的小英雄,要为大家炸碉堡。”
“我到现在还记得你的样子。”征北垂下眼帘,“扎两个小辫儿,红色的头绳绑着又粗又黑的头发,看起来真好看。”
“你从小就好看。”他感慨地说,目光渐渐挪到了李凯丽的头发上,手指顺着她的后背轻轻抚了上去。
她莫名有些心虚,低下头说:“……现在的头发是染过的。栗子色。我本来的头发是很黑的……”
他没有迟疑打断她,声音温柔而坚定:“现在也好看。”
“别的女孩儿都喜欢过家家,你小时候从来不玩,一到冬天就跟在我和我哥屁股后边,拿着我们的木头枪玩儿。有年冬天我掏了俩麻雀窝,掏出来俩热乎乎的麻雀蛋。你可高兴了,拿着棉被把麻雀蛋包起来,说要孵小麻雀当妈妈。”
他仿佛陷入对往日的追忆,久久都没有说话。
“后来呢?”李凯丽忍不住问道。
“后来?”征北微笑,“你知不知道麻雀蛋有多薄多脆弱?棉被那么重,盖上去的那瞬间啪嗒就碎了。破碎的麻雀蛋里还有刚刚成型,都长出小绒毛的小麻雀……”
“透明的身子上满是血丝,夹杂在碎裂的蛋壳中,黏答答的,搞得满棉被都是。你又害怕又后悔又伤心,呜呜地哭个不停。”征北缓缓说,“我就把自己家里的棉被抱过来,跟你换了。”
“你妈一回家就发现了……揪着你的耳朵来找我。你打小晚上就在我家睡,我妈当你是半个女儿,哪里舍得动手打你,拿着扫帚就抽我的屁股……”他的声音落在她的耳边,麻麻的、酥酥的。
李凯丽的心悸动了一下,记忆虽然未曾归来,身体却仿佛本能地记起了这个人和他的声音。
“别人要打我,你比打自己还着急,眼泪噼里啪啦掉个不停,说以后一辈子当我的无产阶级好兄弟。”
“可是我们刚刚才上了小学……你家就搬走了。”
李凯丽倏忽抬起了下巴,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征北,恍如隔世。
“你看……那十年结束了,你家以前城里的房子也还了回来。你爸恢复了以前的工作,再不用一天到晚去开会了。”他悄声说,“你爸妈念旧情,把我爸调到厂里去当了司机。我们虽然不再住在一起,但还是在同一所学校一起上学。”
征北的故事讲得点到为止,话也说得断断续续。
可是她却能迅速地明白他的意思,像曾经经历过他说的过去似的。
曾经是邻居、过着差不多生活的两个孩子,突然有一天,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你看,你爸真的很厉害……”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钦佩和赞叹,“等你上高中的时候,已经是厂长了,手下管着两三千人。”
“我爸呢……却还是当初的那一个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