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雨水充沛的春夏,山涧、草丛甚至腐朽的枯木上,会冒出各式各样的蘑菇。有些像是小伞,有些像是白花花的鸡腿,有些泛着淡淡的荧光绿色,如果现在拔起来放进袋子里,在那极淡的绿色散去之前放进锅里,就会煮出最鲜最浓的汤底。
如果摘来的蘑菇太多,一时用不完也没关系,只要找一个空旷的、不透风的仓库,将蘑菇一排排码好阴干,就可以保存上好几个月的时间。
张家面馆祖传的汤底,秘诀就是……那秦岭山的蘑菇。
不用肉也不用猪油,只要一把蘑菇放进汤底熬啊熬,两个小时之后,白色氤氲的香气扑鼻,揭开锅盖舀上一勺送进嘴里,鲜嫩诱滑得好似煮了两个小时的鲜鸡汤。再配上醋水、辣椒、裤带宽的扯面,好吃得让人连舌头都想吞下去。
每年夏天,张老板都会买来许多的蘑菇储存起来。去山里采蘑菇这事,成人们是不屑去做的——也没人和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抢营生的活计。
从春天到夏天,闵于每隔几天都会进一趟山,有时摘回蘑菇,有时甚至还会捡来死掉的麻雀或者松鼠。
张家面馆的夫妻俩,出了名地喜欢孩子。闵于从山里回来,常常被热情的老板留下来,吃上一碗热乎乎的酸汤面。
父母不在身边的孩子,外公外婆又几乎将全部的心力都灌注在了弟弟身上,一天天过去……没有人注意到,闵于在张家面馆的时间越来越长。
也没有人注意到……张老板常常带着闵于去村后那间偏僻的仓库里。
“这孩子总在我家蹭饭,这不,也得让他帮忙做点事!”
如果路上遇到了村民,张老板亲热地压着闵于的肩膀,热情地解释道,“这次蘑菇比较多,我找了个地方晾干!”
在空旷无人、偏远漆黑的仓库里,高高的铁皮棚顶上用摇摇晃晃的电线吊着一只老旧的灯泡。
无论怎么样的哭喊和求救,都没有办法被人听见。
张老板胖胖的手指好像粗短的胡萝卜,灵巧地打开了仓库的门,半拽半扯地将闵于拖了进来。
折磨哀嚎伴随着恶狠狠的威胁和递到手中的、皱巴巴的零钱,贯穿了闵于的整个童年——直到他十岁以后,渐渐出落成了少年的模样。
张老板对闵于的兴趣,仿佛一下子消失殆尽。
闵于是否再进山,是否再摘蘑菇,是否再随着张老板去仓库,张老板突然间再也不在乎。眼前的少年,像是村里任何一个长大了的孩子一样,只是他“看大的孩子”。
闵于一天比一天沉默,幼年时的活泼和调皮像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只留下现如今的他自己。
直到有一天晚上,他一向活泼、胃口很好的四岁弟弟,破天荒地没有吃晚饭。
“我不饿。”四岁的闵龙蜷缩成一团,面朝着墙躺在床上,小声地说,“我下午吃了火腿肠。”
哪里来的火腿肠?
闵于随口问道,以为是孩子们在一起玩,谁家带了零食来分享。
哪知道闵龙捂住了嘴巴,怎么也不肯说话。
像是一种天然的本能,他的心里一点点被阴霾笼罩。
闵于倒抽一口凉气,将弟弟翻了过来,声音颤抖着问:“……你,在哪里吃的火腿肠?”
还能在哪里呢?
那间仓库,那间村后的、偏远的仓库。
在闵于已脱离了孩童的稚气,渐渐长成模样,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脱离噩梦的时候,却从来没有想到那个人会将阴毒的目光投向……另外一个脆弱的孩子。
他的亲生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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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意滔天,五内俱焚。
闵于从这一刻开始谋划自己的复仇。
他知道自己年纪小、力气弱,竭尽所能也没有办法对张老板动手——可是他却比张老板的孩子高大强壮许多。
孩子们之间弱肉强食的本能,是欺压比自己弱小的同类。
一开始,他也许并没有想过要四个孩子全死在仓库里。
也许……就像他对弟弟闵龙解释过的那样,自己只是“想吓唬吓唬那个坏张老板的孩子”。
闵于比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更要熟悉那间仓库,熟悉到每一个角落、每一块缝隙,都曾在他自己煎熬折磨的时候深深凝视过。
闵于也清清楚楚地知道——那间仓库的钥匙,就放在张家面馆柜台的抽屉里。
每一个“去帮忙晾干蘑菇”的晚上,他都眼睁睁地看着张老板拉开那个抽屉,拿出那把钥匙,仿佛拿出了一柄利刃,即将捅入他的心脏。
而这一次,是闵于自己,在午饭时人声鼎沸的张家面馆,悄无声息地拉开了那个抽屉。
像每一次张老板曾经对自己做过的那样——只要拿出钥匙,拉开大门,再把几个孩子一个个推进仓库去。
大门锁上,任由他们在门里叫喊,就像曾经弱小的他自己经受过的一样。那叫声越是大、越是痛苦,那哀求越是恳求、越是残忍,就越能让他感到快乐。
闵龙有些担心,拽拽闵于的衣角:“哥,他们不会有事吧?”
闵于摇头:“没事儿,后门那还有个通风口,他们要是真想出来,过会儿就能找到。”
“有张老板的孩子,也有老村长的孙子……”闵于眼神深沉,“只要他们回家告状,所有人都会记起这里有一个废弃的仓库。只要大家注意到这间仓库,知道有小孩子会到这里玩,张老板就会有顾忌,就没办法这么为所欲为。”
他摸了摸弟弟的头:“下次,他就不敢把你带到这里了。”
他们匆匆朝山中走去,在晚上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心急如焚的、前来找人的村民们。
“……你有没有见过我们家孩子?”老村长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了担心。
闵于抬起头,目光却落在张老板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