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恰在此时赶了回来,原本正要从人群中拉出张老板,立刻撒手不管,任凭已被愤怒的村民打得遍体鳞伤的张老板再一次倒在泥水中,转身朝詹台跑来。
“没事吧?”老李单膝跪地,一边给张家老板娘上手铐,一边抬起头来担心地问詹台,“手怎么样了,伤得重不重?”
詹台轻轻地摇了头。
他这条手臂也算得上千疮百孔,从以前和阿岚在一起之前就受过伤,如今时隔多年再次受伤,和以前比起来算不得什么。
那匕首深嵌入肉,初时的疼痛之后只剩下麻木的钝痛。鲜血像是被匕首堵住了,甚至也不再喷涌。
手指能动、手腕能动、鲜血不流,看起来只是很快就会痊愈的皮外伤。
可詹台却依旧神色复杂地盯着自己的伤口。
如果没有小海那一声呼喊,如果一丝防备都没有,这一下会刺中哪里呢?或者如果没有今时今日,如果没有这一场意外,这一刀又会在何时何地刺中自己?
命运的□□,永远不知道会在哪一格停下,猜也猜不透。
詹台眸色深沉,略顿了顿,才缓缓抬起头。
两三米外,小海满目担忧地望着他。他便咧开唇角,露出了小小的笑容。
八岁的孩子,心思细腻,比当初的自己不知道强上多少倍。谁能想到阴差阳错,纵横江湖的詹小爷险些被一个不起眼的面店老板娘杀死,而救了他的,却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八岁孩子。
“助人者,人恒助之。而救人者,亦恒被救之。”
詹台垂下眼睛,伸出手轻轻搭在了小海的身上。
他举目四望,聚集了几乎全部残留村民的张家村怕是很久都不能恢复原气。张总站在高台上,举着话筒吩咐村民们帮助老李,把意识模糊险些一命呜呼的张老板抬到警车上。老李刚刚铐住张老板娘,押着她一起往警车的方向走。惊魂未散的村民们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着今天的这场离奇的闹剧。
大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头顶上仍是遍布的浓云,或乌色或雪白,可是远方的天空却露出一抹浅浅的蓝色,似有闪闪金光倾泻而下,和詹台身上的道袍交相辉映。远方山脉重归碧翠,再也不像那摧枯拉朽般袭来的魔鬼。
苍穹之下,黄色的土坟一个接着一个,像是一只又一只沉默的眼睛,黑色的墓碑如同瞳仁,静静注视着世间发生的一切。
祖先在下,苍穹在上,天网恢恢,无论什么样的欺瞒和谎言,都会最终重归于真相。
詹台也静静地站着,手垂下身边,一圈又一圈地环视着四周。
东南西北、四面八方,一张张面孔,一遍遍逡巡。
片刻之前,还站在黑色墓碑前,那一袭白衣的那个姑娘,此时此刻却像是凭空消失在了他的眼前,无论他如何努力,再也没有办法看见。
小海走到了詹台的身边。
“你看见她了吗?”詹台的声音轻颤,似怀疑又似激动。
小海的目光定定落在正前方,眼眶中有晶晶亮的东西一闪而逝,良久,他轻轻摇了下头:“不……我没有看见。”
他们都没有看见茉莉。
可他们都知道,她就在那里,就在他们的身边,甚至或许就站在他们的面前。
空气中弥漫着那再熟悉不过的,清风一般的茉莉花香;温柔地拂过小海的面庞,拂过詹台流着血的臂膀,拂过雨后初霁的山岗。
可是他们却看不见她,听不到她的声音,再也没有办法看到白色的裙摆和天真烂漫的笑容。
詹台垂下眼睛,唇角缓缓地勾起,冷不丁地将白骨梨埙抛向了半空。
仿佛魔术一般,那梨埙却没有立刻落在地上,溅起满地泥水,而是漂浮在半空,片刻后又重新回归了詹台的手中。
像眼前站着一个透明的空气人,接住那从天而降的白骨梨埙递到他手中一样。
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詹台轻轻地笑了,薄唇轻启,极轻极轻地说:“……谢谢。”
谢谢你……救了我的命。救了那么多人的命。
谢谢你,改变了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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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他们静立的时间太久太长,老李在处理完一切之后,狐疑地走到了詹台和小海的身边。
“你的伤得去医院看看吧?”老李担心地瞥了眼詹台的手臂。
“放心吧,这点小伤,我自己处理就好了。”詹台微笑,眼睛亮晶晶的,“你等下什么打算?”
老李叹口气:“先得把老孙送回看守所。好在没出什么岔子,要是提审时出了事,我回去也挺麻烦的。”
詹台点点头:“什么时候审判?”
老李顿了下:“还没定。他本身就未遂,这次又立了大功,希望以后能有个好结果吧。”
所谓好结果,也许并不仅仅是审判时的罪名,还有他之后几十年的人生能否因为老张的伏法而减轻伤痕,尽量抹平那些过往的心魔。
“你呢?什么打算?”老李有些犹豫地看着詹台,小心翼翼地问道。
詹台笑得舒朗,道袍在清爽的风中飘扬,清风朗月般潇洒。
“我呀,先送这孩子回家。”詹台低下头,揉了揉小海凌乱的头发,“然后……回家。”
“回家?”老李惊讶,一拍手掌,“你来投奔我这么久,终于准备回家了?”
詹台抬起眼睛,目光凝视着远方的天空:“是啊……”
命中注定的一场劫数已经了结,以后再无荆棘遍布,只剩坦途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