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就是外面太冷了,这场雪估计会下上个好几天。”江恰恰将抢到的打折牛奶放进冰箱保险柜里,打量了一下窗外纷纷扬扬的景致,却没有欣赏的心情,“这场雪之后,西蓝花估计又要涨价了。”
女主人拍拍她的肩膀充作安慰:“以后别跑那么远去买菜了,你身体本来就不好,更何况万一被人发现……”
她话未说完,两个人却都知道后头的内容是什么,一时气氛沉寂下来,无人作声。
直至一声娇甜的声音从厨房外传来:“妈咪!奶奶!”
一个大约只有十岁的黄皮肤的小女孩蝴蝶似的飞扑过来。
江恰恰看到她的瞬间,苍老的面孔上便浮现出了浓浓的宠溺,蹲下张开双臂抱住这个女孩使劲儿亲了亲,她掏出揣在怀里的那本昂贵的故事书,在对方的眼前摆了摆:“当当,这是什么?!”
女孩儿惊喜的尖叫声中,女主人朝她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恰,你又在用自己的钱给安娜买东西了。”
江恰恰摸着女孩毛茸茸的脑袋,脸上纵横的皱纹中逐渐流淌出了深深的无奈:“我得了这个病,也不知道有几年可活了,到这把年纪,身边也没有一个亲人……安娜从小被我带大,她就是我的亲孙女,我不给她花钱,还能给谁花呢?”
女主人眼底深处流露出了深深的同情,为这个在家中照顾了自己将近十年的,早已垂暮的老人。
她初识对方时,也在一个冬天,地点是另一座城市的唐人街,对方被热油烫伤,偷偷从后厨出来寻找药品。
那时她刚刚和男友分手,怀着身孕坐在雪地里哭泣,对方小心翼翼地递过来一个保温杯,用字正腔圆的中文询问她是否需要热水。
她不需要热水,但需要工作,和一个工作之余可以为她照顾家庭的人。只不过这个国家的人工着实太贵,凭她的能力,根本无法支付雇佣正规保姆的钱。
不过江恰恰却迫不及待地跟她走了,说只要不再日复一日干那些重活,哪怕只给她一口饭吃都好。
她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历,只知道对方似乎是国内沿海偷渡过来的,被蛇头骗到了一家地下工厂干活。因为在国内欠了很多钱,对方被骗也不敢找大使馆求助,能有一个离开的机会,迫不及就抓住了。
贫民区这边正常情况下没有警察上门盘查,她为对方从黑市搞到一个假id,每个月五百美金的工资,对周围的邻居谎称这是从国内接来照顾自己和孩子的母亲,就这么平安无事地生活了下来。
刚开始的时候还很警惕,家里装满了监控,一晃十来年过去,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陌生人之间也培养出了无法割舍的感情。
安娜坐在自己的小椅子里翻阅故事书,晚餐的牛肉口味值得称赞,上了一天班的女主人在灯光下翻阅报纸,洗完碗的江恰恰出来打开电视机。
大雪天里吹着暖气看电视也不失为一件美事,女主人看着江恰恰疼惜地抱起安娜为她念故事,眼神不禁温柔下来:“恰,你在国内真的没有家人了吗?”
江恰恰灯光下苍老的面孔仿佛是怔楞了几秒,随后才苦笑一声:“我的丈夫很早就去世了。”
“孩子呢?”女主人很是好奇,“你和他没有生一个孩子吗?”
“……没有,我和他没有孩子。”江恰恰摇了摇头,抱着怀里香软的小孩,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神突然就变得悲伤,“不过……”
“不过什么?”
江恰恰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小小的,软软的,或许比怀里的安娜还要脆弱。
她其实是有孩子的,在那片遥远的土地上。
可悲的是她这个母亲,已经无法回忆起孩子的面貌来了。
女人真是奇怪,年轻的时候近在咫尺,她一点也不想见到那个孩子。到现在相隔千里,老了老了,或许是母性作祟,她却又无端开始怀念起这条血脉。
那是一块从肚子里剥离出的肉啊,身上流淌着她的血液,儿时也曾娇甜绵软地喊自己妈妈。
他现在也该长大成人了吧?不知道事业是否顺利,有没有结婚生子,还记不记得……她这个母亲。
或许是年纪到了,江恰恰如同许许多多这个年纪的老人那样害怕起寂寞来,她开始渴望子孙满堂,渴望孩子的陪伴。
这些年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爱回忆过去,回忆自己一生的点点滴滴,亲人朋友,然后后悔,用宠爱安娜来填补自己生命里想念儿子的空虚。
只是时间已经不容许她再回头,前些年她曾经尝试过联系妹妹,但郦云那串老号码始终都无人接听。
“没什么。”江恰恰摇了摇头,抱紧了怀里的安娜充作安慰,就像抱着 很多年前那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孩子,微笑着指着书本上的一则插绘问,“这是不是七个小矮人?”
安娜甜甜的回答声令她愉快的同时,也不禁感到悲哀。
她不敢回国,以前是害怕被抓走坐牢,现在则是身体接受不了长途的行程。
她几乎也能想到自己最终的结局——安娜的单亲妈妈没有太多的钱将她的骨灰带回国内,她的灵魂,将永远留在这块她连语言都不怎么听得懂的土地,无法落叶归根。
真正客死他乡。
生活的艰辛不能多想,越想越让人悲伤。
安娜的妈妈也不再问了,报纸上似乎有非常令她感兴趣的消息,看得她啧啧赞叹,目不转睛。
江恰恰带着安娜去楼上睡觉,阁楼的小房间里,灯光昏暗。
小女孩安静地躺在自己粉红色的被褥里——她的母亲是个好母亲,虽然条件艰难,但从未短缺过该给孩子的物质和爱,安娜的房间虽小,却是精心布置过的粉红色的主题公主房。
同样是妈妈,她常令江恰恰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进而自惭形秽,更加思念远方那个记不清面貌的孩子。
安娜长长的睫毛逐渐合拢,气息平静。
江恰恰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又怕自己满是老茧的粗糙手掌会刮伤孩子细嫩的皮肤,小心地抚到一半就收拢回来。
她眼前忽然恍惚了一下,耳畔听到一声模糊的,恍若从天际传来的“妈妈”。
幻影里似乎有一个小麻雀般活泼的女孩展开双臂大笑着扑了过来,她不知道这是谁,莫名却感到强烈的熟悉。小女孩中途变成了一个剃着短发五官精致的小男生,脸上同样是灿烂的笑容,有一道声音告诉江恰恰,这是她的儿子!
江恰恰下意识伸手想要接住他,下一秒却扑了个空。
她猛然惊醒,眼前只剩下昏暗的床头灯和已经熟睡的安娜。
江恰恰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回忆着幻觉里出现的那一对孩子,她终于记起了几十年未曾见面影像已经模糊的儿子清晰的面貌,但那个女孩儿是谁?
心突然痛得想要落泪,她揪着胸口的衣服喘了好半天,莫名其妙就觉得,事情其实本不该这样的。
但一切无据可依,或许只是她被生活强压下生出的臆想,江恰恰无声地掉了一会儿眼泪,轻轻掩上安娜的门下楼离开。
安娜的妈妈还没睡,拿着那册她从公司带回来的中文报纸看个不停。江恰恰收拾完家里凌乱的陈设,给麦克添完狗粮,摸着大狗顺滑的皮毛看它吃了一会儿,过来提醒女主人早些睡觉。
雪下得那么大,明天想正常上下班,估计还得早点起床把路铲出来。
“等会儿,等会儿,等我把这个报道看完。”女主人她第二遍劝告中执拗地就着灯阅读报纸上的文字,口中还念念有词,“太幸福了……”
也不知道她到底在看什么东西,江恰恰哭笑不得地摸到遥控器去按电视机,卫星电视轮转了一圈,搜到一个中文频道。难得在异国他乡听到字正腔圆的新闻播报,哪怕是关于财经方面的,江恰恰关电视的按键也不由按得稍晚了一些。下一秒主持人提出当日主题——“xxx集团继承人与未婚妻日前于燕市酒店举行结婚典礼,双方到场家人包括迅驰集团董事长肖驰、始于集团董事长林惊蛰、高胜传媒董事长高胜……婚礼第二天大盘疯涨,请问xx专家,这场世纪联姻是否会……”
江恰恰仿佛听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微微一愣,抬起头来,便见电视机模糊的画面猛地拉近,放大了一张合照的近景。
合照中有几张面孔虽然成熟了不少,她却一眼就认了出来。那么多年过去,她心态早已改变,能在此听到故人的消息,只觉得又惊又喜:“哎呀,是他们呀?”
“唉?”女主人意外与她语气中的熟稔,“洽姨认识他们?”
“以前在国内时见过几面而已,不是很熟。”江恰恰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叹了一声,“林总,肖总……都是群厉害的年轻人啊。”
尤其是林惊蛰,这个名字总让她心头悸动,时常让想起自己同名同姓的孩子。
只可惜对方是大家出身,燕市商界传得尤为神秘,江恰恰偶尔听过一些,留下的印象只有深不可测。
“林总?”女主人立刻来了精神,“你说的是林惊蛰?你和他说过话?他为人怎么样?长得真的很帅吗?”
江恰恰听得笑了起来:“他性格挺好的,讲礼貌也有手段。长得嘛就白白净净,眼睛很大,有点像我弟弟,个子很高。我觉得是蛮帅,不知道在你们小姑娘的审美里如何。”
女主人露出了一个花痴的表情:“小姑娘当然也觉得他帅啊!天哪他帅呆了好吗!洽姨你居然跟他说过话!”
江恰恰摇了摇头,那都是当年的风光了。
女主人此时长叹一声:“唉,他确实厉害,那么年轻白手起家,搞出始于集团那么大的公司,比我强了怕有一百倍吧。”
“白手起家?”江恰恰关掉电视顺嘴一问,“不是说他是xx领导人家的孩子吗?有钱人家的小孩创业是要简单一点,你也不差,不用妄自菲薄。”
“唉~什么xx领导人,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谣言了。”女主人闻言摆了摆手,“他全靠自己的,家里别说什么领导人了,连燕市本地人都不是。他爸妈从小离婚,特别不负责任,一个都不管他。他在群南一个叫什么……什么云的城市长大,反正是个很小的地方。高考自己考到燕市,然后开始创业,真的很了不起。”
她一面说着,一面缓缓摇头,忽然发现身边拿着遥控器关电视的阿姨好久都没有动静。
转头看去,她立刻吓得站起:“洽姨您怎么了?”
江恰恰好半天才啊了一声。
生命如同流转的光轮,在不经意时偷偷出现在身后,无数的细节好像幻灯片那样出现在脑海中,然后连接起来,火花四溅。
江恰恰出了很久的神,然后她放下遥控器,缓缓坐回沙发上,出神地望着茶几上的一颗香梨。
待到如梦初醒,已然是老泪纵横。
她抹了把自己满脸的泪水,轻轻摇了摇头,面对女主人关切的询问,半晌后只是一字一顿地回答说——
“我没事,我只是,想到了一些自己弄丢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