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门前的路又长又远,砖红宫墙高高砌起,从不担心有什么苍蝇蚊子之类的杂碎走漏风声。何况宫墙内的风声,跟在宫城里头摸爬滚打的人一样,向来不会吹得一目了然到让人一听就明白。
孟正放慢了速度,正色道:“朝廷上跃马扬鞭,不若私下里草船借箭,供奉能听懂老夫的弦音么?”
沈秦筝恍然大悟。他不仅懂了,也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漏子在哪儿。
李肆这么一系列的激流勇进的手段是操之过急他早就知道,可是知道是一回事,自己跟着一起急于求成又是另一回事。
新党此刻只是微微有了一点苗头就已经被如此多的人忌惮,他就算进了吏部能有什么好果子等着,朝中也不只有秦国公府一家当官啊!
事在人为,是讲方法的。
“今年宗室子弟纷纷入京,”孟正继续说,“是个坏兆头。可对于你来说,却是个好机会。咱们大梁品级高封地足的全是些皇亲国戚,难不成还比不上朝廷这些新秀了。”
老子早就被人属了名,可儿子还是一尘不染的黄卷,只等着来人挥毫泼墨,指点江山。
朝中哪一家不是左右逢源八面来风,傻子才会明明白白向外头表示,要把自己家族捆在一个鸡蛋篮子里。
已经捆了站在风口浪尖上的,日子难过成什么样,上上下下早已经有目共睹得很了。
比如跟他关系最近的现成例子——秦国公府。
“沈将军韬光养晦了一生,如今更是在西北远远躲着避开锋芒,就是为给儿子铺个路,想必供奉也不想辜负他一片好意吧。”
孟正从来不管朝廷上的腥风血雨,此刻却特意前来提点,这让沈秦筝不得不感动。
李肆只要最后的结果,棋子裂不裂他是不会管的。能在此刻顶着触怒皇帝的危险帮他留后路,真正是天大的恩情了。
沈秦筝心神激荡,脱口道:“老师,我……”
孟正见他一点就透,已经想明白其中的关窍,不由得欣慰万分地想:“这小子不愧是……天生就是要在朝堂上沉浮的。”
他及时堵了他的话,笑道:“现在腿还疼吗?”
沈秦筝心结全解,豁然开朗,自觉前路一片光明,于是想起刚入学的欣赏,心中一片柔软,当下应道:“疼,下官疼的紧啊。”
孟正道:“到时候我给你把你师母那瓶药酒偷过来。你们年轻人啊,不要不信这些个民间偏方,它流传了这么多年,就是有它的道理的。”
沈秦筝:“……”
他对于孟大人的说教和孟夫人对钻研草药那超乎常人的可怕兴趣早有领教,及时阻住孟正的话头堵回去,心有戚戚道:“嗯……这个,您也跪得不轻,我怎敢同老师争药。”
孟正哈哈一下,一只手慢慢地拉起衣襟,然后勾**子拍了拍膝盖。只听得那里传出一声很闷的声音,并且肿了老高一层。
孟大学士得意洋洋地炫耀:“老头子早有预料,这么多年过去了,缝的垫子没有一次不发挥作用的!”
沈秦筝:“……”
合着您老在跪在地上抖成筛子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
大年初四开朝,以吏部尚书沈寒林右迁右仆射为首,大梁升了一批官儿。其中翰林院沈秦筝力排众议,一改以往任用老臣惯例,成为宗室子弟的策论教习。但官职留用,太子少傅还是由原来的翰林院编修陈老大人代职。
沈秦筝留中查看,待明年绩效课考,酌情考虑直上青云成为翰林院的中流砥柱,还是官复原职当他的编修供奉【1】“小虾米”。
但授业第一天,沈秦筝还是犯了难。
原因无他,这些宗室子弟里头有个人,真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忽视。
第一天课业教习,没有说话,没有任何的眼神交流。
“女慕贞洁,男效才良……”他一边心不在焉地讲解《千字文》,一边从书页的缝隙中偷偷瞄了坐在右边第三排的沈秦箫。
结果被小孩儿逮了个正着。
沈秦箫直勾勾地看着他,像是在控诉着他的暴行,又像是哀怨某人临阵脱逃的气度。总得说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大年初一那个混乱的早晨。
以及除夕夜不知道到底干了什么的自己……
沈秦筝摇了摇头,借着这个动作把自己脑袋中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然后接着念道:“知过必改,得能莫忘。”
“敢问先生,”右边第三位的人出声了,“何为过?”
沈秦筝装作刚从书本中惊醒的样子,慢悠悠地抬起头一看,然后他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了起来。
出声的,正是已经能看出“咬牙切齿”意味的沈秦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