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太自信了,以为没见着那红光就绝不会有危险,也没能真认清这庙堂之外、江湖之上的险恶。方才那刀片若是割得准了,只怕少说也要皮开肉绽,甚至可能断了他右手的手筋——连他自个儿竟也没想到,本是为了给四哥护身才给了他的袖箭,第一回开利市救的居然就是他自己……
“吓着没有?这次多亏了你四哥,以后不可再这般莽撞了。”
黄天霸常年行走江湖,倒是看这些个看得多了,见着没事便也放下了心,轻轻拍了拍自己这个小徒弟的肩:“你的天赋好,走的路也顺,如今见识见识这下头的险恶,对你不算什么坏事——来,给你们两个收收惊。”
浅笑了一句,他便将两只手按在这两个孩子的脑袋上,一手一个的用力揉了揉。胤禛的神色已迅速镇定了下来,却还是在黄天霸的手落在额顶时微微一滞,脸上便带了些淡淡的血色,垂了眸轻声道:“多谢师父……”
“师父,徒儿记住了。”胤祺郑重地点了点头,却也把这个教训牢牢地刻在了心底里。狮子搏兔亦付全力,他这一路确实走得太顺了些,就如自家皇阿玛曾说的,凡是他想做的事儿便少有做不成的,又因着一向不曾多在乎过自个儿,竟是少有过自保的念头——这么几年下来,能平平安安的活到现在只能说是他运气太好,却也难免遇着那走夜路撞墙的时候。
对于亲手了结人性命这种事儿,身为大清土著的四阿哥显然要比自个儿这个弟弟的接受度好得多,不过恍惚了一阵便已恢复了一贯的沉静。胤祺陪着他坐了一会儿,见他的神色尚算正常,也总算是略略放下了心,拉着他的手笑道:“四哥,你这袖箭练得可是不错,这回我可是见识着了……”
“没想到竟真能物尽其用,总算也没辜负了这些天的功夫。”
胤禛淡淡一笑,神色便忽然凝重了下来,反握住了身旁弟弟的手腕,蹙了眉望着他道:“五弟,你不是这么冲动的性子……可是那几个人有什么蹊跷?”
“四哥,你想——这条路是官道,沿途都知道皇阿玛南巡,该清的早就该清过了。就算是再顾不上,若是皇阿玛在这儿出了什么事儿,当地的地方官只怕也用不着再当下去了。”
胤祺缓声开口,负了手缓步踱到船舷边上。水钩子已被摘下去了,顺流而下行船极快,两岸的景色不过是一闪便已过去。刺骨的冷风打在身上,叫人止不住的微微打着寒颤,却又莫名的依赖着这一份寒意带来的清醒。
胤禛闻言不由悚然一惊,怔怔思索了片刻,却又蹙紧了眉摇头道:“可是——他们若是冲着皇阿玛来的,又为何会这么撞上来?他们难道不知道,动了我们便会暴露行迹,纵然有心刺驾却也再难成功?”
“民间盛传皇阿玛好微服私访,我们一路不曾遮掩行踪,有心人不会不知,保不准就把我们当成了正主儿。”
胤祺轻笑了一声,眸光一寸寸凉下来,终于冷得不带一丝温度:“贪狼,他们被锁的怎么样了?”
“回主子,六个人里头有四个垮了,正连哭带喊地求着饶命,还有两个死撑着,说什么都不肯服软。”贪狼轻声应了一句,将披风抖开了替他拢在肩头,略一犹豫还是低声道:“主子,进舱子里头歇一会儿吧,也该是用饭的时候了……”
“等今夜停泊的时候把他们拎出来,我要亲自审。”胤祺拢了拢披风,几乎被冻僵了的身子这才隐隐觉出了些寒意,掩了口低咳两声:“走,咱也回吧,吃饭去。”
当年把那刘师傅吓疯的法子早叫他发展成了一套完善的审讯体系——在这船上虽做不到绝对的安静,可那舱板之下是黑漆漆的一片,又被他刻意搁了个滴答作响的滴漏,放了半舱底的冰水。泡在彻骨森寒的冰水里,耳边只有一浪复一浪的单调声音,身边儿还躺着个已经断了气儿的人,却也半点儿都不逊色于那小黑屋对气氛的营造水准。
胤祺先前叫贪狼把他们关下去,就是要等着晚上再作打算。黑暗里人对时间和空间的感知会变得模糊,只要有一个人扛不住,就极容易对他人的情绪造成影响,只要没有那一般只在电视剧里头出现的硬骨头,是很容易就能把人给逼得身心崩溃了的。
只不过——这些个人崩溃的速度,却也仿佛实在太快了些……
才刚进了舱子,胤祺就被自家师父不由分说地灌下了一碗又酸又辣的鱼汤,滚烫着喝下了肚,眨眼就出了一身的薄汗,总算是驱散了方才几乎入骨的寒意。几人坐下了一块儿用着饭,外头忽然快步跑进来了个精壮汉子,冲着黄天霸一抱拳道:“黄大哥,陈清华回信了,说他于此事并不知情。”
“就算不知情,也要给我一个交代!”
黄天霸撂下筷子厉声回了一句,又沉了神色喝道:“他陈清华是这里的总堂口,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几个还是娃娃的七星卫头天就查到了,他如何竟会毫不知晓?告诉他,若是今夜之前没有回话,莫怪我亲自去讨这个说法!”
胤祺抬起头望着自家师父,眼里却也是不由得闪过一丝讶异——果然再怎么也是堂堂南七北三十六省总镖头,虽说平日里仿佛只是个清朗单纯的青年,可此时的霸气锋锐,竟是比之那些江湖宗门、武林盟主毫不逊色,叫人不由自主的便生出隐隐纳首敬服的心思来。看来他这一位师父,却也绝不只是平日里展现在他面前的那般简单才是……
往日里若是夜里睡得少了,胤祺也是有午间补个觉的习惯的。虽说昨儿晚上睡得不错,可这吃过了饭没多一会儿,胤祺还是被贪狼不由分说的塞进了舱子里头去,说是叫他歇一歇养养精神。抿了唇无可奈何地进了屋坐下,还不待开口,便见着贪狼的神色已凝重了下来:“主子,把伤口包一下吧……”
“有什么好包的,不过是条血檩子罢了。”胤祺就知他准是为了这个,摇摇头无奈一笑,却还是将右手的袖子往上提了半寸,“那刀片是什么东西,竟能藏在嘴里头——你可捡回来了没有?”
“回主子,这本是街上那些个扒手惯用的手段。用来割人的包裹盗取财物的。藏在口中便可躲避官府的搜查,或是被人抓了的时候忽然吐出来伤人,自个儿好趁机逃走。”
贪狼捧着他的腕子仔细看了看,见不过是极浅的皮肉伤,这才略略松了口气,却又微蹙了眉道:“可那些个人明明已经被绑起来了,就是注定逃不了的,为何还要行此无谓之举呢……”
“我倒觉着他们仿佛是冲着我来的。”
胤祺摇了摇头淡淡一笑,微垂了眸思索着缓声道:“我本以为他们是打得皇阿玛的主意,可听了你回的话儿,却又觉着不大像。要知这刺驾绝非小事,只要做了就是注定要掉脑袋的,又如何就会一大半儿都被区区半日的关押就给吓破了胆子?照你的说法儿,那个含刀片儿兴还是个小毛贼,用这样的人来刺驾未免实在有些贻笑大方——可若是冲着我来的,他们又如何知道我就一定会离开皇阿玛,自个儿先往前走……”
“依主子这么说,属下倒是有个粗浅的想法儿。”贪狼取了伤药细细地替他抹在伤痕上头,又那细白布缠了一圈儿,在手腕内侧打了个精巧的结,“若是船上或京中有内应,提前将主子的行踪透漏了出去,又想法儿引诱着主子离开船队独自上路。而下头的人只是听上面传来的消息行事,未必就真把上头的吩咐往心里头去了,也未必就能准备得有多完全,故而才有了这么一群乌合之众,才刚一冒头儿就被咱们的人给抓了个结实。”
“有理——我倒是一直想得太深,反倒没琢磨出这一层来。”
胤祺目光微亮,下意识屈指轻磕着桌面,仔细地盘算着这里头的因果。自个儿提前下来是有着两层原因的,明里是为了叫皇阿玛有跟太子好好亲近的机会,暗里则是为了提前来试一试这一群水匪。暗里这一层念头能参透的未必有几个,可明里对太子的回避退让,却是半点儿都不难看透的——可太子分明又不像是会对他下杀手的人,莫非当真是索额图不甘寂寞,想要跟明珠一块儿凑个热闹,一人刺杀自个儿一回过过瘾?
脑海中转着百十个念头,一转眼便挨到了天黑。胤祺不愿叫自家四哥见着自个儿吓唬人的样子,便劝着他跟师父一块儿去找那陈清华算账去了,自个儿带着贪狼下了船,缓步走到哪一群几乎已虚脱过去的喽啰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