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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恕催马离开谷地,天已经黑透了,谷口处燃起了十数堆篝火,民夫们还在施工,附离骑着马来回督工,显然福拉图催促得紧。忠恕冲出谷口,急急奔向福拉图的大营,福拉图的营地位于谷口之南五十多里的草原上,离得老远就看到了营火,然后遇到了福拉图的巡骑。福拉图很是谨慎,无论多么安全的方向,她都会派出巡骑。来到近前,只见大营明显空阔了许多,毡帐少了一多半,说明大半附离不在营中。

福拉图的大帐还在,守卫的附离认得忠恕,上前接过他的马,忠恕进得大帐,只见往常灯火通明的大帐里只点了一枝火把照亮,福拉图的胡床不见了,那些奢华的帐帏也不见了,显然福拉图离开了,暗影中致单大人像团干尸一样萎在椅子上,他缩成一团,大半个脑袋都钻在长袍里,听到忠恕的声音,细眼裂开一条缝,这才能看出他依然是个活人。忠恕向致单大人行礼:“大人,我回来了。”致单大人轻啊一声,少气无力地问道:“从同罗来?”福拉图命令忠恕去见步真汗时,致单大人就在帐中,看来他真地老了,几天前的事都忘记了,忠恕道:“特勤殿下让我去步真部,与通库斯一起。”致单大人轻轻点了点头,好似想起来了:“噢,步真汗还好吗?他把献礼送来了吗?”福拉图让忠恕去见步真,要么带人来,要么带头来,可不是去催收献礼,看来致单大人迷糊了,仅仅数天不见,他就昏聩了许多,声音低弱,只怕一口气接不上就会背过去,眼前的他与去年那个深沉藏拙的老人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致单大人是福拉图的老师,也是她最为依赖的智囊,可能由于他体内寒毒发作,行动不便,所以没跟福拉图走。忠恕上前轻轻拉起致单大人的右手,只觉他手腕冰凉,脉息极弱,生命就像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不由得有些担心。

忠恕拉住致单大人的手腕,度过少许真气,他不敢运力过猛,怕这个老人衰朽的经络承受不了丰沛的内力而损毁,致单大人恍如不觉,忠恕慢慢催动真气,不一会,致单大人的手腕就有了温暖,这股至阳内力留在他的体内,只要他稍为活动,把内力运行开去,当可保身体一天不冷,但如果不加驱动,内力只能在他的胸腹一带游动,手足四肢等处还是依然冰凉。忠恕几乎从没见致单大人动过,没见他吃过东西没见他喝过水,这老人就像草原上的旱龟,除了偶尔说话时张张嘴,余下的时光就是闭眼打瞌睡,他是福拉图的精神支柱,但他又如此不爱惜自己,他多次说自己将要死去,难道就是这样慢慢地把自己熬死?

致单大人眼缝睁得大一些:“谢谢!暖和多了。”声音细如蚊哼,忠恕问:“商队带来的药,您那儿还有吗?”李夫人曾给他开过方子,让商队从中原带些草药,熬制之后温足泡腿,病情会有所缓解,致单大人歪头想了半天,道:“也许还有吧,忘记了。”忠恕道:“我去找找看,或许能找一些来,您体热不足,多喝多食,再辅以热浴,身体会好起来。”致单大人又闭上眼,好像对“好起来”不存一丝指望。

致单大人的毡帐离福拉图大帐很远,在营地的另一端,毡帐无人看守,忠恕推开帐门,一股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他打着了火,只见里面扔得一塌糊涂,没一处立脚的地方,一块不到三尺长的地毡上放置着一件破旧的黑狐皮氅,看来那是致单大人睡觉的被窝,他坐着时缩成一团,躺下也占不了多大的地方,他的妻子早就故去,儿子跟随着颉利,自己一人照顾婆毕和福拉图兄妹二十多年,总是居住在一个破旧的毡帐里。忠恕闻了闻,毡帐的右角好像有药味冒出,他踮着脚尖,翻开零乱的杂物,发现了一皮一布两个袋子,皮袋中是团黑呼呼的糊状物,闻着有点刺鼻,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一看那布袋子的样式,就知道它来自中原,可能就是商队带来的,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些草药,他拎了布袋子来到大帐门口,交待值守的附离头目如何熬制,然后找来致单大人泡脚的木桶,刷得干净,拎到了大帐。

致单大人打着轻微的鼾声,已经睡着了,忠恕想打听福拉图的去向,又不忍打扰他,就在他旁边盘坐,不一会,附离拎了两大桶热水进来,大帐里立刻弥漫一股浓烈的药味,忠恕配了凉水,轻轻除去致单大人短小的皮靴,试了试水,温度正好,就把水泼到他的脚背上。致单大人的鼾声停了,看来是醒了,但眼睛没睁,忠恕把他的脚按在水中,轻轻揉搓,让药力渗入皮肤,透入肌理,然后又挽高他的皮袍,把双腿浸入热水中。

忽听致单大人低低地问:“为什么?”忠恕一抬头,见他眼睛还闭着,知道他是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忠恕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人非亲非故,又不用相互讨好,但他心里非常同情这个老人,很自然地想照顾他。在阿波大寺时,他经常给大伯、二伯和三伯端洗脚水,也许是致单大人对福拉图的照顾,使他想起了大伯他们。忠恕不回答,致单大人也不说话,直到致单大人的手温热起来,忠恕这才给他擦干脚穿上靴子,而致单大人不知何时又睡着了。

忠恕只好出来,向值守的附离打听福拉图的去向,那附离也不敢多说,只是指了指正南方向,说福特勤带着大队附离,五天前就离开了,歌罗丹和努失毕两位达干随着去了,节特不知去了哪里,通库斯来到大营后,没见到福特勤,不作停留,直接带着人往南去了,现在大营由合槎托鲁指挥,他亲自向南巡营,一直没回来。托鲁是附离的指挥之一,阶级比都彦还低,相当于大唐的校尉,福拉图把大营交给这样一个低阶附离,自己带着歌罗丹等人南下,肯定是有急事,可能与漠南发生的事有关。那值守附离说不清发生了什么,忠恕决定直接去寻找福拉图,他换了一匹健马,特意带了一把强弓和两壶箭,在黑暗中打马出了大营,一直向南。

漠北草原的五月,白天热得可以赤膊,但只要太阳落下,森森寒意立刻冒出,浓雾也涌了起来。忠恕对草原上的雾最为头痛,草原四季的雾差异很大,冬天的雾像马奶一样浓稠,常常终日不散,夏天的早晨,雾则像云朵一样,一团团的,飘来荡去,草原、树木、河流包括于都斤山都隐没在浓雾之中,微风吹来,雾随风流动,并不消散,如果风大一些,则像回到了冬天,人就如搅在马奶中,看不到三尺远,有时直觉得自己眼睛瞎了,雾大的夜晚,即便燃起篝火,也仅能照亮数尺方圆。

离开大营不久,忠恕就辨认不清方向了,浓雾涌起,就像置身于地狱之中,仅能利用风过后偶尔出现的缝隙探查前方,再有经验的人也无法分辨方向。据说在盛夏的晚上,沙漠里也会出现这样的浓雾,只有三种动物可以在晚上穿越草原大漠,一种是狗,一种是狼,还有就是马,所以李成才费尽心机让忠恕把一匹卧雪马带回大唐,忠恕亲眼见识了草原浓雾的威力,对李成的深刻用心体会甚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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