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颂风拉着季舒流坐到他对面,刻意比季舒流错后了半尺,因为他感觉潘子云只想对季舒流说话,自己像是个旁听的,如果干涉太多,说不定潘子云怪脾气发作,又不想讲了。
潘子云好像没太留意他,等二人坐稳后,目光下垂,盯着自己的脚,依然用他冷冰冰的声音道:“我的妻子叫奚愿愿,愿望的愿。这是她自己取的名字,意思是,愿自己活得久一点。”
他抬眼瞟了一眼季舒流,眼睛里的冷漠渐褪,燃起一团藏而不露的偏执:“可惜她活得不太久,现在已经死了,杀死她的凶手,我也应该算一个。
“我这个人,从小性情孤僻,自从十一岁父母双亡,就一直独居在家无所事事。但是人就像狗,迟早发情,我才十四岁就发了情。那年正月十六,我妻子穿一身使女的装束,去蚂蜂的布店买布,和蚂蜂讲价讲个不停,声音特别甜,笑容也特别甜。我一看见她,就发了情……”
提到十三年前的自己,潘子云微微眯起眼睛,秀气的双眉中间皱出一个鲜明的川字,每句话的最后一个字音调都略略降低,仿佛在陈述一些毋庸置疑的至理,丝毫不带感情,又或是把一切真情压在了嗓子眼底下,滴水不漏。
※二※
奚愿愿从父姓奚,本来没有名字,是一个父母双亡的小乞丐。有一天她吃掉了一个路人丢弃的馒头,再醒来时已经身处一个阴森森的破庙,身边还有四个小乞丐和四个半死不活的老乞丐,以及多名黑巾蒙面,手持短刀,虎视眈眈地监视着他们的恶魔。
她后来才知道恶魔们都是苏门杀手。
苏门杀手每次抓起一个男孩,将一把短刀塞进他手里,叫他去杀死对面的老乞丐。如果他肯杀,从此就入加入了苏门;如果他不肯杀,苏门杀手就会抢过短刀,将孩子和老人一同残杀。
其中两个男孩不敢残杀无辜,被苏门杀害,另两个男孩则背负血债加入了苏门的“马前卒”部,分别被取名为十二郎和十三郎。
老乞丐只有四个,都已经被杀,奚愿愿不知道他们要自己杀谁,恐惧万分,无声地抽泣着。可那把已经杀死了六个人的短刀最终没有传到她的手上。恶魔们撕碎了她的衣服,用凉水浇,用刷子刷,刷掉了她身上的异味和泥垢,给她取名为十四娘,最后用一个干净的麻袋装着她走了。
送进一个她做梦都没想过的活地狱。
活地狱正是苏门。进入苏门马前卒部的孩子们首先被关在“驯马园”——其实就是英雄镇附近一处难以进出的僻静山谷,接受最严酷残忍的训练,稍有懈怠,就要被打得死去活来。
孩子们在驯马园里,并不比一匹马更值钱,苏家任何一个成年杀手,都可以尽情侮辱折磨他们取乐,即使活活打死了他们,也不过罚上几两银子而已。苏门出去刺杀时,他们是诱敌的饵、挡刀的盾,一旦露出破绽,他们还要被割断舌筋,推出去顶罪。
每一批被送进来的小杀手里都有一个女孩,不必杀害祭品就能活着进来,因为她们是苏潜给没有家室的杀手的甜头。女孩子对这些杀手而言,总比男孩子更加“好玩”一点,即使只是脱光了她们的衣服,把那些骨瘦伶仃的身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抽打,杀手们也能从中获得极大的快乐。
但无论是女孩还是男孩,都很难活得长久。奚愿愿刚到苏门的时候,二郎、五郎、十娘还活着,但这些人陆续死去,她成了资历最老的小杀手。
被驯服了的马前卒,有时候要以仆婢的身份去槐树村苏宅轮值。在那里,他们受的折磨稍少,却有更恐怖的东西等着,那就是贪淫好色、男女通吃的苏潜,以及狠辣多妒的苏夫人。苏潜玩过的男孩子都会被苏夫人辣手折磨到生不如死,至于女孩子,常常令她感到危险,稍不留神,很可能被她直接杀害。
奚愿愿惊恐地发现苏潜好像很喜欢她,甚至有意提点她。
她和其他的小乞丐略有不同,家乡离这里比较近,官话也说得好,而且长相甜美、性格伶俐。苏潜总是叫她多笑一笑,等她学会了一见苏潜就笑,苏潜就把她当半个丫鬟用,总叫她干些杂活,后来甚至允许她出门购置物件。
从这以后,成年杀手们即使在驯马园里,也不再脱光了她的衣服肆意殴打,她只好努力地挤着笑,等待苏夫人下一次嫉妒的发作,等待着自己的死期。
那天是正月十六,她奉苏潜之命去蚂蜂的布店买布,要给苏潜的夫人做几件新衣裳。苏潜教过她怎样讲价,她一边讲着价,一边发现了旁边着魔一般躲在窗缝背后盯着她看的潘子云。
对一个害羞腼腆的少年来说,那个少女活泼的笑就像冬日里的阳光,从她眼中照进他心底。
她抱着布离开,潘子云一路跟在她身后,终于找了个没人的地方,鼓足勇气,通红着脸上去问她的姓名。
奚愿愿有些发怔,尴尬地低下头,自称乡下一个财主家的婢女,名叫愿愿,却不肯说财主的姓名。她圆圆的脸被风吹得发红,潘子云不抱希望地问她要不要去他家里烤一会火,她竟然没有拒绝,只是让他先走,她到附近转几圈,趁没人的时候再去。
潘子云以为她在骗自己,没想到刚刚收拾好大厅,她真的从后院的墙外跳了进来。